6. 神学与异端

8 Nov 2025 at 01:09:45

奥古斯丁之前的基督神学(2)

上帝死了----尼采
尼采死了----上帝

这标语,如同写在墙上的字一样,等待着下一次的重新涂敷。思绪和过往的历史,也在等待着再度阐释和书写。

如同莎皮罗在《墙上的书写》中指出,因为《旧约》中存在某种建立在以色列历史上的叙说,所以 Julius Wellhauscn 在 《古代以色列历史绪论》中,才能基于对历史的整体性考察,发现其内在的不一致性,从而重构出另一个批评版的《旧约》以色列历史。

反过来,耶酥生平记载的空缺,反而可能是一种便利,使得保罗、教会以至后来者,得以将他们所理解的意义,随意的重加在耶酥身上。当勒南在《耶酥传》中,试图基于基本释义学原则,重构出关于耶酥的奇性记载,以驱除福音书中的歧义时,尼采对耶酥生平的重新阐述,便是一种以牙还牙的策略。而查拉斯图拉如在山上的训道,更是与《登山宝训》对应。但这种策略,并没有他喊出 上帝死了 时,那种愤怒和怨恨来得更加直接和更令人震撼,考虑到耶酥是基督教的符号象征所在,便得以理解尼采在《敌基督者》中对基督神学的颠覆意义,但颠覆也是一种对话,或许更是一种继承。关于尼采,后文将会进一步论述。

这一部分要论述的是,教父们如何将自己的阐释,重加在耶酥身上。或者说,如何处心积虑的让耶酥,这个肉身,得以冠上作为神的基督或者圣子的名称。而这背后的阴谋,便是教父们对于文化的劫掠和基于思想的话语权力向现实权力的争夺。

“处女生子”这一概念,可以溯源到希腊神话,比如说,宙斯幻化为天鹅,使一个人类的妇女怀孕。希腊神话被借用来解释耶酥的私生子背景,这种巧妙的移植,无疑是基于当时的文化传统下一种极好的神化策略。但这种策略并非基督教神父们的发明,而不过是在斐洛处借用过来,而被借用并修改的,还有斐洛 神——Logos——摩西 这种三位一体的类似体形式的创造。

斐洛的构造中,神,脱离了一切的情感和烦恼,作为超脱尘世的不动点而存在。Logos,以 的形式,被基于不动点构造出来,对 的理解者,获得了对道的阐释权力。摩西,则类似于一种半人半神的英雄崇拜。于是,犹太人将自身的历史,集体行动的愿望和幻想,变成一种人与神之间的对话互动。民族的历史,变成神对选民的考验。而基督教,作为犹太教的异端而言,不再局限于犹太民族而走向普世的教义,于是,摩西被替换成耶酥,成为人世历史的起点事件,也进而成为评价基督教义所必须的希腊化和犹太化程度的依据。

这种三位一体的类似体构造,可以和中国汉代以后独尊儒术的天——天道——天子构型相比较,儒家文化中,天子 是天——天道(核心伦理)的起点,进而基于天子作为核心,构造出价值伦理体系和人世间的行政秩序。这种道统和政统的统一同样可以借用来解释君士坦丁皇帝及以后的君主,总要介入教会的争吵,平息教义的纷争,以保持教会的统一。看起来,这些皇帝们显得略为谦卑,最多象君士坦丁皇帝一样,自命为第13使徒,而不象中国的皇帝们一样,直接冠以 天子 的称号,自以为受命于天。但这种谦卑的原因,或许也可能是因为基督已经存在,从而使后来的君主们不得不退而曲居使徒的位置。

神学 Theology,从词源学上说,是由 Theos 神和 Logos 道构成,在基督之前早已存在,阐释者的话语权力,因其基于 这一途径,从神那里得来而获得权威性。那么基督神学中,教父们对正统和异端的区分,实际上,也是试图确立其权威位置,而其中,教义本身的阐释的逻辑性及哲学阐释,便变成是否权威的依据之一。这和中国儒家自韩愈提出道统的说法以来,士大夫以文化传承者自命心态很类似,因为,道统成为确定政统的合法性或者正当性的依据。

但对于早期的基督教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让教义传播,努力成为主流,如果说,智性和逻辑是这个时候需要的,不如说,演说术、煽动力、政治斗争的能力更为重要。于是,诸使徒中,保罗的传教天才便得以显示,而教义,只不过是随时等待被重新修改和涂覆的言说而已。

神学要等到约翰——最后的见证耶酥的使徒——去世才可能开始,而口述的教义也随之变成文本的教义。如同前面所指出的,犹太民族本身的历史,捆绑着犹太教义,而基督教,基于耶酥而衍生出来的互助会性质的团体,是非民族而带有普世性倾向的。从而,与犹太教徒比较,基督教徒一开始便具备了选择的权利,信仰,变成一种个体行为,而不是一种先验的注定的不可选择的结果。

问题在于,当口述的教义变成文本的教义之后,面对上帝遵循内心直觉的倾听,便变成一种对于文本的解读,在教会组织日益庞大之后,更进而变化为一种集体生活。但既然上帝是不可言说的,或者说,人世间愚蠢的民众,都是瞎子,从没有谁能够睁开眼睛来看那一头被瞎触摸的大象。那么,神学,又为何狂妄得自以为可以言说上帝?自始而终,基督教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个教义的系统、一个正教、一个统一的教义,教会中的教父们,又为何狂妄得自以为只有自己才是得了上帝的真言,自己才是正统,不归信者则是异端?谁又从何处获得了自命为正统并籍以判定异端的权力?

韩德森(又译亨德森,John B. Henderson)在(John B. Henderson,The Construction of Orthodoxy and Heresy: Neo-Confucianism, Islamic, Jewish, and Early Christian Patterns. 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8, pp131-132)中,曾以早期基督教、犹太教、伊斯兰教以及理学传统为素材,探讨了不同宗教传统中正统与异端形成过程中一些具有普遍性和共同性的特征。他以为,关于异端的建构(the construction of heresy),本身就是一个包含不同等级的系统。或者说,异端,乃是相对于正统而言。

从词源学上来说,异端的希腊文词源表示 看法。汉语,按照焦循补疏注为:

各为一端,彼此互异;

基于中文的历史叙事传统,对中文历史的考察,更能理解 异端 及其意义。

《易经》云

见群龙无首,吉。

群龙无首的日子,是异端受到正统迫害最少的日子。孔子在《论语·为政》中说道

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和孔子同期的道家、墨家和杨朱学派,从不曾把儒家思想视为正统,也没有自居异端的意识。孔子的 宪章文武 也只能口诛笔伐,而不能强制洗脑,或者拘禁制罪。

但从秦始皇焚书坑儒开始,到汉王朝的 阳儒阴法 的统治术,马基雅维利主义 便在中国实践了2000多年,一直到国民党提出并实施 一个政党,一个领袖,一个主义 的纲领,再进而到毛泽东足以和秦始皇比美的 文化大革命。可以说,2000多年来,往来古今,人事代谢,王朝更易,但中国的政治哲学,却没有多大变化。而中国历史上不绝如缕的异端,竹林七贤、许思园所以为的浮士德精神的李白到文革中的顾准、张志新等人的命运。使中国的哲人,要比列奥斯特劳斯更懂得 真理为什么必须秘传 这一微言大义。

历史是如此容易的被忘却,于是,历史便如此容易的再次重演。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乡村,仍有过因为未婚通奸而将少女烧死的故事,纣王的炮烙,布鲁诺的火刑再次得到重演。文革,才过去30年,1989,也才过去了15年,大地上的血腥却已渐渐淡去,年轻一代,很少有人知道30多年前,为了消灭异端的声音,在枪杀张志新以前,又红又专的专政人员,曾割下了她的舌头。

于是,在民族主义这种幼稚病 1 的鼓舞下,年轻一代激情昂扬的痛骂着日本人修改他们的历史教科书,却从不知道他们读的是什么样的历史教科书。读一读福柯的 圆形监狱 理论,想象一下圆环状的监狱大楼加上高耸于圆心处的中央监视塔对犯人的绝对控制权,便得以理解政府、医院、学校、等各种组织之间的相似性,也得以理解房龙的《宽容》的启蒙意义。2

异端,这个词语,在这个时代显得如此可笑,使《1984》、《动物庄园》和《异端的权利》变得如此不知所云以至成为一种秘传的真理。于是,以中文的历史叙事传统为背景,可以这么说,要理解什么是基督神学的正统,就有必要理解什么是这正统所以为的异端,什么是正统的敌人,不同的异端构成的集合,界定了正统的可能边界,尽管这其边界是动态而模糊的。应该记住的是,敌人的敌人,很可能不是朋友。

注释:

  1. 萧雪慧《民族主义是一种幼稚病》。

  2. 按照房龙的解说,

    宽容(来源于拉丁字 tolerare):容许别人有行动和判断的自由,对不同于自己或传统观点的见解的耐心公正的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