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物种起源

8 Nov 2025 at 17:16:40

如同人性、灵魂诸问题一样,人类从何而来?这问题也是各民族、宗教从一开始便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按照古巴比伦苏美尔人(Sumerian)《埃努玛-埃里什(Enuma Elish)》泥版(I-VI)的说法,世界创生于水中。这种日后成为犹太-基督教《圣经》中上帝创世的原型: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在六天的时间里,神创造了日夜、空气、植物、动物,以及按照他的影子创造了人,随后,神从亚当的肋骨造了夏娃,这是基督教对物种起源和人类由来的解释。

上帝在什么时间创世?

早期的基督教教父及圣经学者,诸如一世纪的约瑟夫 Josephus、二世纪的爱任纽 Irenaeus、三世纪俄利根 Origen、四世纪的巴西流 Basil 乃至五世纪的奥古斯丁 Agustine 及十三世纪的阿奎那 Aquinas,大致都主张比较宽广的寓意解经学而不主张具体确定上帝创世的日子。按照《忏悔录》第十一卷14-25章中 Agustine 的理解,上帝不是 于时间,因为 仍是一个时间范畴,上帝必须超越时间,即在时间洪流之 。因为,上帝必须是永恒的,没有过去、现在和将来之分,这同时体现了三位一体中作为 logos 不随时间流变的永恒性。于是上帝创世的时间不可能被确定。Agustine 的观念,激发了后世柏格森,胡塞尔、海德格尔、罗素、维持根斯坦等人的一系列思考。

经院哲学时代之后,教义变成文本,进而,变成教条,于是,一切思考变成释经学。1642年,剑桥学者约翰·莱富 John Lightfoot 认为宇宙创始日为公元前3928年的9月17日。数年后,爱尔兰大主教(Anglican Archibishop of Armagh and Primate of All Ireland)詹姆士·额西尔 James Ussher 将此日更正为公元前4004年的10月22日。Lightfoot 及 James Ussher 断定的依据,有赖于以下两个假设:

  1. 圣经中所记载的家谱完整,连续无间断。
  2. 创世记所记载的创造天数为24小时/天连续无间断。

大致可以这么说,对 Agustine来说,上帝何时创世 是一个伪问题,或者在其思想体系中不可能存在的问题,而对 Lightfoot 和 James Ussher 来说,通过《圣经》的纯粹文本考释,确定上帝创世的时间,是一种光耀神恩的行为。此后,圣经英王钦定本(King James Version),正式采用了 James Ussher 的说法,并在此后大约150年间流行。直至1905年约翰·史脱特 John Strutt 确定岩石最少历经20亿年而此说不再流行。从某种角度上说,James Ussher 基于《圣经》对 上帝在什幺时间创世? 的推演及被反驳,是一种波普主义证伪的例子。

印度学说繁杂,佛学重轮回而无创世之说。而其先者,为后来婆罗门教(约为公元前1000年间)之本原,其中有创世之说。

汤用彤《释迦时代之外道》所述:印度有史之初,有如希腊早期宗教,

民间礼普霜(日神)、第亚(天神),如因陀罗(雷雨神)、华塔(风神)如须摩(原是草汁,能醉,用以祭神,复神视之,后遂衍为月神)、阿耆尼(火神),此外,有祖先神,如阎摩是,盖皆感于自然之象,起禳灾祈福之心。

而后,因祭祀延续而起吠陀文化。吠陀,veda,为 知识 之意。《吠陀书》实为颂神之歌词。包括梨俱吠 Rgveda,夜柔吠陀 Yajurveda,沙磨吠陀 Samaveda,《百道梵书》注云:

黎俱,歌颂,地也。夜殊,空(空气界)也。娑摩,天也。人以各吠陀而战胜地空天。

第四部阿闼婆吠陀 Atharvaveda 年代稍晚,约作于公元前一千五百年至公元前六百年间。此时对祭祀仪式的控制权,是婆罗门显示其特权手段之一,于是,祭祀之重要性,被解释为:

诸神不死乃由力行祭祀苦行而得者,(《百道梵书》)

而人兽之得不死亦同赖祭祀。如

我昔饮须摩味(祭祀所用之草汁)故成不死,得入光天识见诸天。

同时,祭祀时用术驱鬼必用咒语,祭祀求天亦赖歌曲,《吠陀书》,便是记述咒文和祭词的书籍,故通《吠陀书》者即为获得和神沟通之能力,究其实质,实乃企求获得超自然力,以无往不胜。

《吠陀书》在印度思想中的角色,有类中国之《周易》。关于《周易》,早期书籍,如《论语》、《吕氏春秋》、《战国策》等重在义理。汉以后,分出易象、易数、易理之不同理路。汉为象数派的开山,魏晋为理义派先河。

汉易以象数解义,即以八卦所象征之诸物象以释卦辞和爻辞,比如 取象为天, 取象为地。汉易之著名作品,诸如孟喜《周易章句》、焦赣《焦氏易林》、京房《京氏易传》、苟爽《周易注》、虞翻《周易注》、魏伯阳《周易参同契》、郑玄《易纬》等,均沿这一思路发挥,《易纬》者,为《易经》之纬,其用意以 之翼也。易象一路,重外物观测,而后参合天文、地理、医术等术,衍出不同门派,如堪舆玄空之学以定风水布局、观天象之学以定国运气数、观面象手相以定一世吉凶等。其中,自 天人感应 之说兴,天象关乎国运,历法牵系民生,故后世钦天监及历法之争,数见于朝政之间。而观面象手相渐被纳入占卜之学,民间则以堪舆玄空为盛,书籍如郭璞《古本葬经》,青鸟子《青鸟葬经》,杨筠松《二十四山向诀》、李思聪《地理总索》等,影响民俗千百余年,清末时,尚有沈竹祁之《沈氏玄空学》名世,直至近代人口拥挤,火葬兴起,堪舆之学方渐成屠龙之技。

易数之道,大体遵循无极——太极——两仪——四象——八卦——六十四卦,以及卦成於八,重於六十四,爻成於六,策穷於三十六,而重於三百八十四之理,试图基于一种数学神秘主义以猜测人间之运道 Logos,有类毕达哥拉斯学派。数学渐被剥离之后,遂专事占卜之学,汉后,以京房六爻占卜及邵雍梅花术数二大派为主,其他如子平斗数、紫微斗数、铁板神数等,乃至奇门遁甲之学,于民间江湖流行。主流经典,为《六壬》相关书籍。清修《古今图书集成》,于六壬收《大六壬类聚》,编修《四库全书》,于六壬取《六壬大全》。为官方承认著作。民国时,尚有韦千里之《千里追命》,民国后,则沦为骗财之术。

易理一路,魏晋以后,王弼《周易注》扫象不谈, 以《老》、《庄》玄学解《易》而复兴易理之学,专取卦意之义,如乾卦不取天象,而取 义、 义;坤卦不取地而取 之义。典型之解释方式,如坎卦不取水象而取 义、 义,即一阳陷于二阴之中(若得此卦,可推出三角恋爱或包二奶之迹象,一笑!)。此派学说,类似于基督神学取希腊哲学之 Logos,追求思辩,经唐孔颖达《周易正义》、李鼎祚《周易集解》而为宋儒发挥而及明清。宋儒如朱熹《周易本义》、程颐《易传》,司马光《温公易说》,赵善举《易说》,林粟《周易经传集解》,李杞《周易祥解》,邵伯温《易学辨惑》,吴沆《易璇玑》,项世安《周易玩辞》,周以夫《易通》,蔡渊《易象意言》、魏了翕《周易要义》、董楷《周易博义》、丁易东《周易象义》皆大致通义理者,但宋儒之时,佛道释三教激荡,解释〈易经〉已不局限于义理,而有意于会通象数、易理,然未免有 空演义理 之讥。

以上大致为《周易》之理路,大致而言,由《周易》衍出象、数、理,神秘主义和哲学思辩各行其道。象数之学,实近一种历史哲学,试图以象、数来解释预测世事而力图为这种解释谋求一个严密之体系而最终未免破绽百出。相对而言,易理为儒家所吸收之后,因其二元对立之简洁,反倒易为学者接受而成中国传统之二元对立认识沦,虽粗陋却少破绽而得以随思想流布。

印度《吠陀》,与此类似。梵书,于祭事则谓之法,于祭理则谓之智。法之一路,衍出后世魔术、瑜伽气功,犹如中国易象一派杂以老庄养生、气功之结果。智之一路,诸哲人探宇宙之本,疑天神之妄,以祭祀之用不在敬神造福而在解脱。由是有《森林书》Aranyaka 及《奥义书》。

《森林书》为修道士于森林冥思之结果,衍生出后世的沙门修道士。有类于基督教中之修道士,以为真理需于孤独冥思中求得。《奥义书》,(梵名为 UPA+NI+S.AD)为 近坐 以秘传真理之意。约成于公元前七百至五百年间,有两种集本:一为五十二种本,一为一百零八种本。中文本有徐梵澄先生以汉语古文体从印度古雅语梵文译出之《五十奥义书》,其大要为

梵即我,我即梵,此之谓奥义,深密不可言说。

而后商羯罗加世间如幻之说,代替《吠陀》而成印度思想之正统。此后,最着为数论瑜伽之说。吠檀多合梵我为一,数论瑜伽则显分为二。(自性与神我)。数论之学,有类中国解易中 易数 一派,衍生出因明之学。

吠陀本重诸天而兴歌颂,梵书重祭祀而尊僧徒,《奥义书》轻诸天而崇吠陀,至于沙门则多鄙弃神权,故婆罗门人视为外道。而以大智能打通生死轮回,则由《奥义书》而起,为此后种种印度学说之特性。如迦塔奥义书(一至三)述一婆罗门往谒阎魔,不受世界一切快乐,而欲求知生死之秘密。智能之见重,可见一斑。究其本原,乃以为业报之起悉由无明,故若有智,业力可断。是印度各宗均以智灭。故其后正统六论(吠檀多、弥曼差、数论、瑜伽、胜论、正理),莫不以智能为主。沙门外道辩论反复,各立异说,即瑜伽修行莫不目的在得真谛。而佛家躯斥邪见,重一切智,所谓

智能非为平常知识,乃澈底之觉悟,而得之禅定者。

得最正觉乃得成佛。故按印度哲学看来,依智能以觉迷妄,因解脱而求智能,方为正道,而西方哲学因知识以求知识,因真理以求真理,Knowledge for knowledge's sake. Truth for truth's sake 之法,则入智障。(此段大致摘录于上述汤用彤之文字)。

大致而言,自《奥义书》之后,印度哲学关注之问题在以智慧求解脱,至于现象世界山河大地是真是幻,则不加推求。后起之佛教,也以解脱问题为核心,故世界及人类起源之说,再无新意。

故印度创世之说,存于《吠陀书》,中,稍后于《吠陀书》,与佛教时代大致相当之《摩奴法典》,大量引用综述前三种《吠陀》,试图构造一个比较完整的知识体系,由创世之初而构建人间律法及秩序伦理,最终于轮回中完成解脱。按其中第一卷《创造》的说法,世界为梵天所创。梵天(意为 出自金胎者)在鸡卵中居住了一个梵天年(按该卷72节,约相当于人间3,110,400,000,000年,三万亿余年)之后,将鸡卵一分为二而有天地,再由自己身体的各部位,诞生出不同种姓。而后则为四个跨度极长的时代,经历千回万劫,直至公元前3101年为第四时代之开始。而摩奴则为人类之祖先。按婆罗门教与佛教,道不同不相为谋。然皆好极言极大极小之数,以显其神通之不可思议。如《维摩诘所说经。不思议品》记不可思议解脱菩萨,将大千世界,着右掌中掷过恒河沙世界之外,而其中众生不觉不知。以显其不可思议之神通,大言炎炎,殊为无稽。须弥无相,可纳于芥子之中。想象则可,用于真实世界则大谬,至若基督教 James Ussher 以家谱断创世之起点者,则未免食古不化。以上为印度创世之说之略述。

中华民族之创世说,因典籍器皿保存较多,相对较为可考。《诗》、《书》所载,为商、周(前1046年-前771年)间事。而后殷墟发掘,可断商代(公元前1600-前1046年)之存在, 三里头之发掘,可断夏代(公元前2070——前1600年)之存在,然也不过公元前2000余年之事而已。

此后,按顾颉刚《与钱玄同论古史书前记》所言:

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到孔子时有尧、舜,到战国时有黄帝、神农,到秦有三皇,到汉有盘古。

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传说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

于是,三国时吴人徐整《三五历纪》有 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之说。顾颉刚在《古史辨》中提出 层累造成的古史说,以为后世基于西周所知的禹,层累地递增尧、舜、黄帝、神农、伏羲、天皇、地皇、泰皇乃至盘古的目的,在于将原来各不相干的各族传说的祖先群神,汇集而成统一的古史体系。究其因,或与政局交替,为稳定人心,遂编造一远古之祖先,以减少摩擦而获得政权合法性地位之做法有关,遂致历史愈推愈前。事实之可考者,不过商、周间而已。

东西各种宗教之创世假说,均力图于一生一世中为千生万世寻一解释,而其中多有大洪水一说,或以大洪水为世界末日,而人类始祖得以逃生。如苏美尔人《吉加美士》之奥苏德拉;《圣经》诺亚之舟、中国之盘古与女娲、印度摩奴之得救于毗湿奴神、希腊之丢卡利翁与皮拉等。按今日推想,此一大洪水不大可能即为彼一大洪水。防洪泄洪,乃须千百万人共同参与之大工程,今日科技进步,十余年间尚洪水数见,而民间仍期待以李大草包堵之,更何况远古农耕伊始的初民?初民以河岸土地肥沃,物产丰富,遂沿河而居,若逢暴雨,河为之决,则所见所及,皆为洪水。若随水漂流,至一陆地,则又重行生殖繁衍,是为创世之开始。

与诸种宗教的创世说不同,希腊哲学别具一格。希腊哲学家基于其不可抑制的好奇心,对无数问题具有极大兴趣,如宇宙,地球、生命、动物、人类及语言等。但对其变化则毫不在意。基于现今残缺不全之文献中,可大致了解希腊哲学对此问题之探究。按 E. 迈尔 Ernst Mayr《生物学思想发展的历史》所说明,泰勒斯(Thales of Milet 约前625-前547年)主要对天文学、几何学和气象学感兴趣,对生物现象则兴趣不大。其学生安纳西曼德(Anaximander,约前610-前546年)则以为生物有机体的第一代乃是经由变态形成,一如昆虫由蝶蛹而成。人则是在像鱼那样的生物体内形成的并按胚胎的形式留存在其中一直到成熟。最后那生物胀裂,男人和女人才得以出现并独立生活。尽管亚里斯多德创立了博物学。但正如先前所指出的,没有线性时间概念,(即使有关于时间的思想,那也只是没有变化的永恒,或者是永远回复到同一起点的无休止的循环变化。)使希腊哲学并不太在意物种及人类的起源。

诸种宗教假说的聪明创意,未免令人叹服。整体说来,较之现今基于天文地理之物理推测,《吠陀书》之说,未免过远,基督教 James Ussher 之说,未免过近。中国之说,则以后世层积整理而成,不足为考,希腊哲学去神话后,稍显道理。但如同水中那条聪明鱼,费尽心思的探究,却不如走上陆地看上一眼来得清晰直接一样,物种起源和人类由来的问题,看起来,2000多年前的大哲,不如今日的蠢材。印刷术、书籍对知识的普及作用确乎无可怀疑。而今人得以理解物种起源及人类由来的生物学解释,以及对博物学证据的充分利用,乃是从达尔文(Charles Robert Darwin, 1809-1882)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