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从出生的那一刻,来到尘世,慢慢成长、发育,而后衰老、死亡。在这个过程,自我的意识,也随之逐渐发现,进而稳定,最终随肉体而一起消亡。
对于小孩来说,对肢体的控制力,是通过动作训练而强化,但随着成长过程,受到越来越多社会环境的影响,比如被赋予的教育,工作、生活过程中与社会的互动,慢慢对身边生活环境、异域文化、未知世界甚至多变的人性,形成一定的理解和认识。自我的人格逐渐成熟、稳定,行为也慢慢持续、稳定,规律甚至模式化。
对自我和环境的认知,是构成自我意识的关键。记忆的连续性使自我的身份得到确立并稳定。构成行动的判断依据。常规下,一个行为人关于社会及生活理解的认知,应该是相对稳定而变化缓慢的,否则,其行为便会出现跳跃式的随机动作而完全不可预测。1
但人的思想是会变化的,而且这种变化,与对过去的记忆和对未来的预期有关。对过往的认知,则有可能持续影响到后世的一系列事情。2一个人的历史,可以被定义为此人一生所持续进行的各种行动所构成的全集。而一个群体的历史,则也可以相应定义成为这个群体随着时间延续所发生的一系列行动的全集。随着群体和地域的不同,便有各个群体和国家自己的历史。相应,不同的语言,对历史也有不同的定义。3
就人的认知而言,对于其他人,可纪录、可考证的,是人的行为,但对于行为的背后原因——自我意识、思维模式、对于身体情绪及行动的理性控制力等,却不得而知。但对人,将一系列的行动,解释成为一个因果顺序关系,便是历史解释学。由于时代变化,行动背后的成因也可能变化,前世一个英勇的行动,可能被后世认为是愚蠢;而自以为爱国的,日后也可能被嘲笑。4
广义来说,任何将在另外一个时空和情景发生的事情或文本,用一套在此下时空中的话语重新构造的做法,都可以被看成一种解释学,无论这些事件,是发生在过去,还是现在。
对于历史记录和历史解释学,特别是已经发生的事件而言,由于不存在时空隧道,因此,考察者与被考察者之间,不会再发生直接的影响5。后世所做的任何设想、解释或判断,都不会再影响已经发生的事情。这使得历史考察,看起来更可能具备客观独立性。但同时,由于逝去的全景已经无法真正重现,因此任何历史考察,实际上都是一种对过往各种遗迹的拼凑而已,这种拼凑的背后,是后人以己度人,以自己 同情的理解
对前人故事的进行想像。反之,前人也不知道后人的存在,生活在明初者,不知有清。公元前的人,也不知道他们是生活在后人眼中的 公元前
。但前人一样会想像其他时空下的事情,提出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这种疑问。只是这种想像,却总难免会带着当下时空的印痕。6当套用只存在于今时今日的观念,去解释发生于过往其他地方的事情,便难免发生一种谬误。7对于历史故事,可考证的是材料和行动,而使材料和行动,成为可以理解的故事,则须倚赖说故事者,通过自身的经验添加想像,而要使故事更贴近于事情的本原,则有赖于历史阅读者的认知和历史参与者的认知这两者的高度重合。
在人类演化过程中,经验的交流和学习,一方面通过现实的模仿,另一方面通过其他符号载体而保存。文明是人类现实经验的积累,而文化,则是保存记忆,交流经验的载体。通过记忆和经验在人和人之间、代和代之间的交流、学习和教育,人类的经验,才得以在不同世代中保存并发展。对于每一个人,从他被抛入尘世开始,所处的生活环境、所接受的教育,无一不是经历此前无数世代,在长时间下累积、演变的结果。由于不断累积,使每一代人均表现出和史前人、古代人不同的生活面貌。8而每一个人,也正是活在过往千秋万世的死者所构成的各种局限和约束之中。9这意味着,对于每一个人来说,无论被意识到与否,各种过去历史的累积,先他而生,而他的存在,他的思想,他的行动,又和其他人一起,累积起来影响着其他的人和此后的人,人,便是这样被抛进历史,而后又参与历史,并改变历史。
这使得试图追问今生今世的生活时,有必要去理解过往的历史,追本溯源,以理解当下这一时刻各种局限的历史渊源,甚至揭示出那些隐藏而尚未被意识到的局限。10对于后人来说,由于他不可能再参与已经发生的过去,呈现于他眼前的,是一系列的诸如记录材料的遗迹或者是被接受、被教育的规条。对于有心考察历史的,这种考察便变成一种类似于罪案鉴证科(CSI)一样的工作,通过追寻各种事后的蛛丝马迹来还原可能的事发情景。11在这个过程,无论自觉不自觉,对于任何呈现于阅读者面前的材料,阅读者都会以自身的经验判断和知识结构,来阅读、理解、检验、印证、过滤、选择、融合这些材料,形成关于事件的看法和理解。而同时,阅读者的体验和个人看法甚至非常私人性的偏见被添加到材料中去,使材料形成一个更加整体的可以被理解的故事。从这一角度上说,历史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实际上是一种非常私人的体验和记忆。随着记忆的跳跃、交叉、变形、重组,故事的次序也可能被打乱,成为一种可以跳着读、横着读、倒过来读,甚至颠三倒四读,如梦境一般,变换无穷的回忆。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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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个角度上说,对疯癫的考察,或许可以为常规的社会形态,提供另一个参照视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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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通常见到的,历史的耻辱,成为后世的重负;先祖的荣光,成为子孙的面子。二战以后,作为祸首的日本、德国,作为受害者的韩国、中国,对待二战的态度和行为,相映成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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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早期用法里,历史 History 是一种事件的叙事纪录,其最接近的词源为法文 histoire,拉丁文 Historia。可追溯的词源为希腊文 istoria,带有 inquiry 探询的意味。英文的历史(history)区别于故事(story)。从15世纪开始,history 被看成一种关于过去的有系统的知识。(《关键词 》P.204)雷蒙阿隆指出,历史是由生者讲述死者的故事。(《法兰西学院课程》History is the story of the dead told by the living)德语用 geschichte 来区别于 histoire,并用将后者特指于后世对过往历史的重建。法语则用 historiagraphie(历史编撰)来区别(histoire)。中文,钱穆在1936年的《略论治史方法》中,提出
历史事实
与历史知识
的区分,认为一往不变者,乃历史之事实。与时俱新者,则历史之知识。
从词语的简单形态看,history(历史)可以被分解成为 his-story:历史,乃是人之故事。 ↩ -
可以做如下区分,外在的,可被观察的制度变革可以称为
文明
的演化;而参与者的内在认知的变化,则属于文化
的演化。信奉修齐治平
的儒家观念,可能会表现出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宋儒张载讲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的狂狷,也可能会有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的入世追求;信奉六道轮回者,则可能视今生今世之苦难为前世之因果而安贫乐道;而信奉上帝和天国者,则可能以末世的最后的宣判,来约束此时的个人行为。这三者之间,对于生命过程的理解的差异,常常被指称为文化差异。这么一种文化差别,对于身在其中者,是不自知的,只有和其他群体的人接触,才能真正体会到,比如在20世纪初的中国,敲开中国国门的不是文化思想,而是坚枪利炮。利玛窦在明朝来中国时,传播的基督教思想,远没有后来洪秀全的冲击力更大,尽管洪秀全的思想,在正统教义看来,和彻底的异端无异。在现实世界,竞争的不仅仅是思想,更多的是通过产品交换、市场争夺和武力战争。文明和制度在现实生活上的竞争,才是让大多数人感到切肤之痛的竞争,而其背后的文化和认知上的竞争,则更多的为知识分子所感受并意识到。这种文明和文化之间的关联性,一方面表现为王国维的自沉:而中土历世遗留纲纪之说,曾不因之以动摇者,其说所依托之社会经济制度未尝根本变迁,故犹能藉之以为寄命之地也……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陈寅恪诗集》)
另一方面,又表现为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这种试图通过学习知识而提高现实生活的竞争力,其背后,同时也隐藏着对于现实制度差异的借鉴和模仿。从这一角度说,文化可以看成认知者对于文明的认知。这么一种认知,只有在国门为强枪利炮打开之后,在救亡和复兴的现实背景下,才会去重新审视随之而来的各种思潮和文化差异,并因起一系列对传统文化、制度的思考和论战:如科玄论战、全盘西化、整理国故等。 ↩ -
这称为主体间无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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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时下的科幻小说,对于未来的设想,总难逃脱今日无形的约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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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
六经注我
,我必须有,而六经则变成可有可无。 ↩ -
按照基因—文化框架:代际之间的传承和演变,依赖两类信息作为编码(code),一是基因,一是文化。肉身的自然演化依赖于基因的遗传,而文化作为符号系统,影响人与人之间的社会互动。尽管这两者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和速率演变,但正是过往种种演变的累积结果,构成了每一个被抛入尘世的人,入世时所面对的先天条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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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所享受到的物质生活,乃是此前千百万年来人类整体努力的结果。而当代人对环境的破坏,或者基因的改造,也可能作用于子孙后代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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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局限可能是不限于时间的人的生物性,也可能是沿袭历史而来的仅限于一时一地的偶然特定因素,但却为后人所沿袭而不自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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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当代相对时间较近的,可能发现的材料就更多,容易还原出唯一的结果。而历史久远的,残存的材料更少,从而便有了更多的解释,在这种情况下,历史便更像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同时,考虑到时间较近的历史,由于更可能牵涉在世者的更多利益而被掩盖或者隐藏时,考察历史及阅读各种材料和证词,便需要更多的技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