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作为回忆线索的历史哲学
2005-10-24
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出生的那一刻,便是肉身被抛入尘世的时刻。而后当身体慢慢成长,发育,成熟,而后衰老,死亡时,关于自我的意识,也慢慢产生,稳定,而最终随肉体的消灭烟消云散。
关于自我的意识,在小时候,是通过对肢体动作的训练得到强化,但随着人的成长,关于自我的意识,更多来自社会所赋予的教育,以及随后通过工作、生活等与社会的互动,来理解身边的生活环境,从而得到自我的人格,以及与之对应的相对连续、表现一贯的思维和行为模式。
自我意识的形成,很大程度,源于对自我以及身边环境的认知。记忆的连续性使前一刻的认知,构成下一刻行动的判断。在法律意义上,一个行为人,其关于社会及生活理解的认知,必然是相对稳定而变化缓慢的,否则,其行为便会出现跳跃式的随机动作。1 从而,当将延续性的时间跨度进一步延长,便可以得到,对于过往历史的认知,有可能持续影响到后世长时间段下一系列的行动,从而,历史的耻辱成为后世的重负,先祖的荣光,成为子孙的面子。
一个人的历史,可以被定义成为终此人之一生,所持续进行的各种行动所构成的全集。在词源学上,History 可以被分解成为 His-story,便可知道,历史,实质上,乃是关于人之故事。
但关于某人的故事,所可纪录,所可考证的,乃是这某人的行为,而关于某人为何做出这行为的背后原因----某人的自我意识、某人的思维模式、某人对肉身的控制,某人的非理性的情绪波动种种,却与时俱逝,不得而知,于是,产生出关于历史发生背后动因的猜测,即是历史解释学。
对于历史解释学来说,很幸运的是,由于不存在时空隧道,因此,后世所做的任何设想,任何解释,任何判断,都不会再去影响已经发生的事情。或者说,与被考察的主体,存在着主体间无关性。这使得历史考察,看起来更具客观性。但是,同样很不幸的是,也由于逝去的全景已经不可再追,也使得历史考察,成为一种对过往各种遗迹的拼凑之后的一种想像和重现。而关于各种历史解释的优劣,则属于一个方法论问题。在本质上说,通过某种方法论得到的历史解释,仍然只是后人关于前人的一种想像而已,其影响,也只局限于当代人,对于古人来说,逝去如斯,已不可再,再与后世无涉了。
后世是否能出现时空隧道,打通历史界限,回到未来,今日不得而知,但在一种情况下,后世对历史的考察,可能会影响到前世的历史变化。这就是假设前世已经考虑到后世的价值判断,而顾忌到生前身后名,从而舍身取义的情形。不同时代所信奉的关于不同时间的价值判断,构成关于时间和生命价值的不同文化观念,由此产生出关于当世生活的不同理解。比如信奉中国传统
为往圣继绝学,为盛世开太平,为浊世树楷模
的儒家观念者,可能会以盖棺之后的身前死后名,来看待今世的君王天下事。信奉六道轮回者,则可能视今生今世之苦难为前世之必然而安贫乐道,而信奉上帝之城者,则可能以天堂之生活,或者最后的宣判,来约束个人的行为。
从而,对于历史考察来说,如何断定历史上行动者,在行动时所持有的价值观念,是一个需要详细考察的重要问题——行为者的思想,可能由社会现实渗透而诱导出来,也可能产生于闲暇时候的幻觉。另一方面,思想,也可能转化成为实际的社会行动,而产生于当时或者后世。这便涉及到思想如何产生,以及思想史与社会行动史如何相互纠缠的问题。
思想如何产生,本质上说,是一个生物学问题,而不应该属于历史学的范畴。或者说,作为一种生物的人,其生物性,限定了人所可能行动的边界。而随着对人生物性的加深理解,或者说,对于生物性约束边界的拓展,也可能使人出现与前世完全不同的生活状态。这通过对比人类最近一百年的生活面貌和一百万年前的生活面貌,便可以发现。
而思想史和社会行动史的纠缠问题,则属于历史学所必须考察,也可能考察的问题。从一种哈耶克的自生自发扩展秩序的观点,社会行动的形成,在于所可能解释之先,或者说,人,乃是不自觉的行动着,而关于行动的解释,乃是在于行动之后。而从一种计划性的观点看,未来,和建筑物一样,有可能是被设计的,而设计的依据,可能来自过往的实际经验,也可能来自幻想,共产主义,计划经济,都可以被看成这种设计的一个试验。凯恩斯说
政治家大抵都是经济学家的思想的奴隶
时,不过便是指出了行动可能是被设计这个道理而已。
自发,还是设计,这种对立的观点,都只不过是对社会现实的一种解释而已。最重要的一点是,人类存在记忆,记忆形成经验,并通过各种媒介保存记忆,交流经验。人类的学习和教育,正是这种经验在不同世代中的保存。而对于历史的考察,则是记忆的延续。
前世的记忆,牵引今生的因缘。过往的种种,无论思想或者行动,通过各种变形或者演化,都同时呈现于当世的生活中。当代人所幸运享受到的物质生活,乃是托了此前千百万年来人类整体努力所修的功德。而当代人所种下的种种恶果,比如对环境的破坏,或者对基因的重改造,无论好坏,均可能报应于子孙后代身上。而今生今世活着的人们,则生活在过往千秋万世的死者所构成的各种局限和约束之中。
死诸葛驱走生仲达。
死者去矣,生者仍存,对死者的敬意,构成对生者的同情。试图理解今生今世生活者,都有必要通过这种追本溯源的反思,以理解人之所从来的问题,才能进而确定自己去向何处去的判断。从而,对于历史的理解,实际上是理解人在当下之局限,而不可预料的是未来的创新。往者可鉴,来者则不可知。鉴往以知来,则是自大和妄想。
一旦将历史看成记忆,那么,阅读历史,便是一种回忆。阅读长时间段下,或者一个场面下的历史,便是一种对于逝水年华的追忆和重现。历史,既然是属于每个人自己的故事,那么,关于历史的回忆,便也属于一种私人性的偏好,回忆可以跳跃,可以交叉,可以变形,也可以重组。而历史,便可以跳着读,可以横着读,也可以倒过来读,颠三倒四的读,如梦境一般,变换无穷。从叙事学的观点看,历史,小说,电影,和做梦,在叙事上,本没有实质的界线。
一人有一个梦想,一首歌有自己一个故事。每个人都可以做属于自己私人的梦,每个人都有自己阅读历史的线索,每个人都可以得到关于历史的不同解释和认知。本质上,每个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阅读历史,去回忆过去。而每一本书,便是一种回忆录。作为文本的作者,可以随意的开始,随意的结束。而读者对于文本的阅读,和回忆一样,可以随意开始,也可以随意结束。因为,事实上,作者写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读者,读到了自己的历史和回忆。这便是作为人和人之间的交流媒介的书籍的最重要的功能。读者能够在文字中,读出属于自己私人的回忆,或者引起自己私人的问题时,所读到文字的对错已经不再重要,甚至可以被忘却,因为文本已经最大化的完成了其自身的功能。
尽管如此,作为书写的回忆而言,历史哲学,便如数学中 1 + 1 = 2 一样,乃是其中最简单而基本的一种。洛维特将其定义为:历史哲学是
以一个原则为导线,系统地解释世界历史,借助于这一原则,历史的事件和序列获得了关联,并且与一种终极意义联系了起来。
这便是说,历史哲学,实质上是试图用某种最简易的原则,或者线索,来织起关于历史复杂的认知和事实。从奥卡拇剃刀的方式看,历史哲学,可能是历史回忆中,最简单而方便的一种,尽管可能不是最有效或者优越的一种。
广义上说,既然任何一个读者,都可以以其自己相当私人的方式,去讲述自己的私人的故事,那么,每个人,都有其自己的历史哲学。而任何关于过往历史的各种片断串联之后的见解,只要试图采用某些简单的线索或者原则加以描述,都可能被被假冒为一种哲学从而冠以历史哲学这个名称,特别是当考虑的是跨越时空的人类活动的普适规律时,情况更是如此。于是,可以说,就流传下来的文献,基督教神学中的《圣经》、奥古斯丁、Joachim of Floris、波里比阿的著作,均可被视为一种历史哲学。而维柯、伏尔泰、孔德、布克哈特、黑格尔、马克思、汤因比、雅斯贝斯的学说,都可以被视为一种历史哲学。而一切历史哲学背后,都可能有一种不自觉的狂妄,每个人都可能由于其自身的自大,而将其个人的历史哲学,不自觉的的幻想成为全人类的历史现实。
但本质上,历史哲学 这个词语可能仅是一个悖论。既然历史意味着后人基于观察及理解得到的过往一系列活动的片断的回忆,而哲学,则意味着一个具备逻辑一致性的原则和系统,那么,为什么这些事件可能会服从一个统一的原则呢?如同哥德尔关于数论的形式一致的公理化系统中必然存在不可判定的命题的证明一样,假如真的寻找得到一个可以解释历史的普适准则,那么这个准则必然不能存在于它所考察的对象——历史——之内。也就是说,历史无法在其自身之内获得其解释原则。从而,所有关于历史规律的哲学考察及解释,均不可能被经验事实所解决,而只能称之为一种信仰。而这种信仰,或者判断,必然在事实之先。
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可以看到各种别有用心者,试图用各种手段,使历史确认服从某种其所合意的历史哲学,其做法,乃是先验的规定某些原则,然后再以这种原则为基础,重新挑选,包装,改造历史。选择出那些符合这些原则的历史片断,而抹杀其他的和这些原则相冲突的回忆和片断。再借助各种社会制度,教育和规训,名利的激励,演说和煽动,社会群体的动员种种,删改历史记忆,然后将其转化为词语的形式,通过自觉不自觉的方式灌输到下一代人的脑中。同时,防民之口,胜于防川,通过牢牢控制各种信息传播渠道,比如报纸,媒介,电视、网络,学校、教育、出版,防止不 和谐 的传播。
但本质上说,人类的好奇心乃是出自天然,关于自我的意识的追求,乃是不可抑制的自发发展,任何控制均只是一种妄想。任何具备充足好奇心者,如果长生不死的话,都可以以其自己的方式,无论是阅读,还是参与市场生活,重新追寻出以其他不同方式书写的历史哲学,而完成其自身的知识对于信仰的诘问。而书写,便是这种诘问的回忆,而文本,则是回忆的残骸。
作为文章的作者而言,从一个事后编辑的角度,沿着时间的线索,以最常规的方法,描写这种对于约束考察的历史,乃是最大便利于普通读者的方式。但读者,如果能够以其自身的方式,从破碎散落的材料中,寻找出其可能的联结,并享受这种追寻的乐趣,却可能真正的得到阅读的真谛。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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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柯《疯癫史》正是通过对疯癫的考察,试图为常规的社会形态,提供另一个参照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