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哲学文本 - 2基督教的兴起 - 2.3柏拉图的时间观念

希腊哲学于公元前6世纪,出现于希腊富庶城邦的有闲阶级中。希腊哲学从一开始,便显现了一种基于闲暇之上“求真爱智”的特质。[1]希腊哲学诸流派中,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一脉相承、自成体系,与基督教关系密切相关,对后世影响甚大。

苏格拉底以一对一的谈话反诘的方式,迫使交谈者自己去反问并追寻被隐蔽的终极本质。这种追问的意义,在对话的“逻各斯”(logos)[2]中自我显现,而不在乎追问出来的结果是否可能是一种普世信仰,此种追问,最为符合希腊哲学求真爱智之真义。在柏拉图所描述的苏格拉底的追问中,什么是正义、勇敢和善的问题,有着重要的位置。[3]苏格拉底这种追问,在哲学中引入了伦理学的价值判断作为论证前提,从而看起来更像一种伦理性的政治哲学。作为苏格拉底的学生,柏拉图把苏格拉底的“善”推演为一种道德上的至善,使其成为“逻各斯”的第一因[4]。在《理想国》[5]中,他描述了对现实秩序世界的一种设计:“哲人”因为对“善”这一原则以及对作为理念的“一”的透彻理解而获得对作为“多”的现实世界的指导权——“王”,从而可以安排出一个逻辑上严格一致又具有正义道德的秩序世界[6]。此种理解将本来纯粹存在于思维世界的思辨,运用到现实的物质世界和人类社群之上,为后世的社会规划提供了一个最基本的原型。希腊哲学本来强调思辨和逻辑,苏格拉底在其中引入价值伦理,柏拉图再将其划分为理念世界和真实世界,而后再到亚里士多德百科全书式的学问推演,哲学已经不再局限于自然世界而可以被用于探讨俗世事务。这为日后普罗提诺[7]将柏拉图的学说发扬为新柏拉图主义,引向基督教教义铺垫了桥梁。

苏格拉底、柏拉图的时间的观念,乃是秉承前人而来。在古希腊—古罗马人的神话意识和谱系中,日月运行是一种重要而有着深刻影响的自然现象,由于物理时间乃是源于日月的天体运动,故昼夜循环,去而又来。作为一种原始经验的延续和记忆,“自然”被理解成为会在每年严冬死去,而在第二年的春天再度复苏。这样的理解中,不会出现单一的线性观念,“过去”被融化在当前中,并在未来中再次出现。时间意味着周期性、规律性、持续性和不变性。这又和希腊哲学所追寻的的变化背后的规律相一致。

这对应于希腊哲学的方法论,便是在对事物的分类基础(共名)上的演绎推理方法。同时,对于跨越时间领域的动态事物,则集中处理动态变化背后的静态问题。这种生灭无常、本质永存的信念,所关注的对象,不是直接的感官事物,而是感官事物之外,不依赖于实有事物的纯思辨的一般抽象关系。在这种理解中,不变的存在是事物的本质,而变化的存在,只是现象及形式。没有线性的时间,也没有“进步”的概念。只要抽象规则不变,那么过去、现在和将来,必然有同样的生灭循环。在希腊哲人的看法中,物质是永恒、非创造的,既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结,时间没有方向性,没有特殊的向度。[8]

本质上,希腊哲学可以被认为是反历史的,在通行的希腊哲学形而上学观点中,只有确切的永恒才是可以把握的,[9]而在希腊哲学的观念中,历史学只不过是搜集经验的事实,只可能是质料,而不可能推导出背后的规律。因为历史的瞬时性的变化,是不可能被把握的。[10]从而希腊哲学的方法论不会诞生出类似基督教文化的历史神学。因为在希腊人的时间观念中,“变化”(becoming)低于“存在”(being),这决定了希腊有史学、有哲学,却没有类似于基督教的线性的历史神学。[11]而希腊哲学及犹太—基督教关于“时间”的不同看法,正是其分歧的本质所在。

注释:

[1] philosophy 原由 φιλο(爱好)及σωφια(智能/知识)组合而成,因而哲学希腊文原义为 love of wisdom(爱智),而西文 school(学校)则是由希腊文 shule(闲暇)派生而出。见陈康《论希腊哲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

[2] “逻各斯”(logos)这个概念来源于斯多葛学派,特别是赫拉克利特,用来说明印在自然秩序之上的理性和不受人影响的不可知的秩序和力。而 logos 这个词又同时区分出三种不同的理解:自然之道(laws),逻辑理性思维(logic),言说(dialogue)。

[3] 尽管流传下来的苏格拉底殉道者式的非凡死亡,以其人格力量为后世的思想者提供了一个典范。但苏格拉底本身没有留下任何著述,其思想及事迹,散见于他的弟子柏拉图和色诺芬等人的记述中。苏格拉底的真正形象如何,我们已经不得而知,苏格拉底的真正学说如何,也已不得而知,后人所见到的,乃是经过重新粉饰的苏格拉底。《回忆苏格拉底》,色诺芬著,吴永泉译,商务印书馆。《游叙弗伦、苏格拉底的申辩、克力同》,柏拉图著,严群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

[4] 第一因“nous”,精神、心灵。

[5] 《理想国》,柏拉图著,郭斌和、张竹明译。

[6] 由此,演化出“哲人—王”这种概念。

[7] 普罗提诺,公元204—270年。

[8] 所谓的“革命”,按照希腊哲学的理解,只是又一次周而复始的循环的新的开始而已,而不是和传统的决裂——革命和变化不是世界的本质。这种循环观念,与中国邹衍的五德循环说相比,更少政治味道。

[9] 比如数学中的某些抽象关系。见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商务印书馆。

[10] 在亚里士多德的理解中,诗歌要比历史学更高级,因为历史记载的,充其量只是事情,而诗歌则隐含着判断。

[11] A.斯特恩,《历史哲学:起源和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