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Memory,心理学用语,意味着对信息编码、储存并重新调用的能力。关于记忆的研究,大约始于19世纪后期。在此之前,心理学仍属于哲学的范围。1834年,韦伯作了关于两点阈和重量差别阈限的测定,1860年费希纳在《心理物理学纲要》中提出心理物理法,到1879年,冯特在德国莱比锡大学建立了第一个研究心理学实验室,后来的心理学史常将这一事件认为是心理学成为独立学科的标志。
早期的心理学研究主要是基于详细系统的内省,意识 和 记忆 之间的区别并未明确区分,如果说,在上一节的论述中,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提供了一个内省经典文本和供研究的素材,那么,在早期的理论中,关于记忆的问题,最主要的便是哲学家威廉·詹姆斯 William James 1890年出版的《心理学原理》。
以下这个连接可以找到总共两卷28章的英文原著。2002年出版了中文翻译。汪丁丁在《詹姆士的多元宇宙观》中说明,翻译过来的中文版中,28章被阉割为9章,翻译粗制滥造,建议读者阅读英文原著而拒绝中文版。
威廉·詹姆斯写道:
The art of remembering is the art of thinking. The connecting is the thinking; and if we attend clearly to the connection, the connected thing will certainly be likely to remain within recall.
他使用了以下词语:remembering、thinking、connection、remain within recall。按照他的理解,记忆并非一个单一系统,而可以分解成为 primary and secondary memory,注意力
利用意向从若干个同时可能出现的物体或一系列思想中选取其中的一个……这意味着舍掉某些东西以便更有效地处理另外一些。
威廉·詹姆斯的看法,代表了此后心理学的流行理解,接下来的时间中,以下三个观念相当流行:
- 并非大脑的全部操作都与意识有关。
- 意识涉及某种形式的记忆,可能是短短时的记忆。
- 意识与注意密切关系。1
大脑并非完全有意识,而分为 primary and secondary 这个想法到了20世纪初,被精神分析学派的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 1856 - 1939)、荣格(Jung)、阿德勒等吸收并引申。在 Freud 的理论中,人除了 physical need 这种生理刺激之外,Triebe(德语,英文翻译为 instincts 或 drives, Freud also called them wishes)这一部分,Freud 将其称为 primary process。而更进一步的,弗洛伊德以为,一个人在婴儿时代、甚至 处在娘胎中 时,就受到父母、家庭和社会的影响,留下 记忆痕迹。于是,during the first year of a child‘s life, some of the "it" becomes "I", some of the id becomes ego. The ego relates the organism to reality by means of its consciousness, and it searches for objects to satisfy the wishes that id creates to represent the organisms needs. This problem-solving activity is called the secondary process. 也即是说,解决问题的能力属于 secondary process。而在 Freud 的理论中,还有 superego。同时,Freud 还经常提及 nirvana principle(涅磐)及 libido,(拉丁语, "I desire.")
严格说起来,Freud 并不是一个心理学家,而是一个有着极其广博历史及社会知识的临床医生。conscious versus unconscious(意识和无意识)这对概念也并不是他首创,但无疑,他确实将这对概念远远的推广开来。Freud 发展了一系列关于压抑、伪装、创伤、遗忘的理论,并用以解释梦境以及各种素材背后的意图,力比多,或者说,性的需求,很多时候,被 Freud 认为是引起这些变化的主要依据。尽管他的解释有时显得如此牵强,但他的广博的知识、丰富的想象力和坚强的意志力,使他显得总能自圆其说。《梦的解释》、《摩西与一神教》及对米开朗基罗的《摩西版画》、希腊神话的杀父情结的处理,充分展示了这一点。
在 Freud 的理论中,unconscious 部分并不令人愉快,更多是一种物理性的生理冲动。而 Freud 广博的知识,也迫使他的学生必须具备相应的知识储备,比如 knowledge of mythology, religion, and philosophy 等,才能吸收并推进他的理论。荣格(CARL JUNG 1875–1961)应运而生,他有着许多关于 symbolism of complex mystical traditions such as Gnosticism(诺斯替),Alchemy 炼金术,Kabala(犹太教经典中的神秘主义), and similar traditions in Hinduism(印度教)and Buddhism(佛学)、藏传佛教(大日如来和大母神)的惊人兴趣和知识。
他借鉴了 Freud 的解释方式来处理这些题材。他除了使用 Freud的personal unconscious 之外,还提出 collective unconscious(集体无意识)以及 archetypes 2。他主要强调幻想和潜意识,在《论无意识心理学》中,他以为,个人的潜意识有赖于更深的层次——每一个体的大脑中,均包含着 从祖先遗传下来的生命和行为的全部模式,在《分析心理学的理论和实践》(第二讲,三联中文版)中他写道,
梦的意象与血缘和种族无关,也不是通过个体自身的经验获得,而属于一般人类而具有集体的性质。
无意识心灵,象身体一样,是一间堆放过去遗迹和记忆的仓库。在这里,人类的心灵都是一样的。
在他的理解中,记忆属于意识中可控制的部分,而最底层-----原型心灵,则代表了人类的集体无意识。
神话模式,是集体无意识的一种。荣格区分出各种不同的原型,比如说 The mother archetype、Mana、The shadow、The persona、Anima and animus3、和 mandala4等,用以阐释各种宗教和历史。这些名词显示了荣格极其驳杂的知识,而在摆脱 Freud 的学说谋求独立的过程中,荣格除了考察诸如瑞士的神童、预言等外,他也同时极其关注东方文化,比如对于,他为卫礼贤的《太乙金华宗旨》德文译本写了长篇评论,再次试图将他的学说引申到东方文化之中,他的相关文章收录在 The Collected Works of Carl G. Jung 中。
如前面说明的,Freud 的精神分析和 Jung 的分析心理学对梦的意象、文学故事、历史传奇、图腾禁忌的阐释方式,与基督教的寓意解经法如此类似,以至于看起来,一切文本及遗物、甚至艺术品都可以被看成一种秘传而用 隐喻 的方式加以理解,而他们所处理的题材和人文学科又是如此接近,加上 Freud 个人的人格魅力及学说的震撼性,这使得他们的学说看起来,不是临床的心理学治疗,而是一种阐释法,于是,一时之间,文学界中关于 前意识、无意识 的概念变得非常流行。
典型的,当属于所有人心中共有的集体无意识被激发时,便是所谓 大众的疯狂。这便是 Anatole France 的故事中,农夫所以仇恨对方的原因,
仅仅是因为他住在对岸。
这带着阿拉伯和以色列世仇的印痕或者类似于酿成罗密欧和朱丽叶悲剧世仇的影子,但在荣格的解释中,这是一种人类共有的集体无意识,而不关民族和血缘。
又比如,中国的《红楼梦》,张爱玲在《红楼梦魇》中就认为《红楼梦》中有很多迹象表明林黛玉和薛宝钗是同一个人的分裂。看起来,与其认同张爱岭的说法,不如说,曹雪芹更多时候是在暗示贾宝玉和林黛玉是同一事物的分裂。如果采用荣格的 Anima and animus 说法,那么这种由混沌中分裂出两元对立之阴阳转换,正符合了中国的传统道教的理解。从这种角度说,荣格的原型理论,和东方文化的圆满融合,颇有共通之处。
对于精神分析和心理分析而言,最令人头疼的问题,便是如何找到一幅完整的图像,或者整体性的象征,来解决意象的杂多和梦境的暖昧而导致的无意识层的内容缺乏联系的问题。道教的 道,藏传佛教的曼荼罗的圆满性,对立冲突之后的阴阳调和,用东方思想中的转化、平衡,冲突的归一的 圆 的图象来解决冲突的问题,为荣格的理论提供了一个可能的线索。但这么一来,着重于圆满而注重隐喻象征的阐释法,便变成一种思辨的历史哲学,或者说,用事实本身来解释事实,先有梦境还是先有意象,意象如何能够成为规律以解释梦境?这个困饶着思辨的历史哲学的问题同样也可以适用于质疑精神分析和心理分析学派。
对于本文所考察的话题来说,荣格的著作中,最与本文相关的是关于集体无意识的论述。或者说 大众的疯狂 的研究。Freud 及荣格均研究过集体心理。但最早提出大众心理研究的并不是荣格,而是法国的古斯塔夫·勒庞 Gustave Le Bon(1841-1931)。他在1895年出版的《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英译 A Study of the Popular Mind)以及《各民族进化的心理学规律》、《社会主义心理学》《法国大革命和革命心理学》等书中,进行了关于集体心理学的描述,成为 Freud 和 Jung 的先声。
《乌合之众》是勒庞的最著名作品,在其中,他提出,聚集成群时,个人的行为方式,会表现得与自己一人独处时有明显的差别。群体中的个人会表现出明显的从众心理,勒庞称之为
群体精神统一性的心理学定律 law of the mental unity of crowds,
在群体中,由于群体的人格暗示,个体放弃独立批判的思考能力,而让群体的精神代替自己的精神,进而,放弃了责任意识乃至各种约束。于是,在这种情况下,表现出人类通过遗传继承下来的一些原始动物本能,从而做出极其邪恶的事情。典型的,比如法国大革命、二战中德国对犹太人的屠杀,日本人对中国人的南京大屠杀,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中的屠杀。
按照勒庞的理解,民众一直在渴望英雄。或者说,等待英雄来领导他们。如果说,野心家把自己装扮为神并走上神坛的话,那么,神,同样也是民众心中的潜意识所造就出来。这便是汉娜·阿伦特所说的,
凡是有群众的地方,就可能产生极权主义运动。
按照勒庞的理解,提供给民众的观念,并不在于这个观念的正确与否,而在于这个观念的形式是否简单明了,绝不妥协。5
影响群众想象力的,不是事实本身,而是它们发生并引起注意的方式,
在这些事件深处,找到的不止是统治者的权力,还有愚蠢的民众的群体灵魂。对于中文世界来说,《白毛女》、八个样板戏、红小兵的天安门朝圣举动,《鹿鼎记》中洪教主的语录,每天早上的向着毛泽东神像朝拜的仪式,都生动而清晰的再现了勒庞对 剧院观众 的分析。
如果基于后面即将论述的基督神学和历史哲学的发展来看,勒庞的时代,是上帝已经死了的时代,上帝死了之后,愚蠢而脆弱的民众,骨子里仍然感到脆弱而不能承受独立自由的重负,于是渴望象摩西一样的英雄来领导他们,或者说,做习惯了奴隶的民众,并没有勇气去独立面对苦难的人生,而宁愿将命运交于他人之手,只渴望能够安安稳稳的做奴隶。上帝死了,人成为孤儿,这对很多人来说,是个令人痛苦的悲剧。
《书屋》的《谁有迷魂招不得?》一文中,描写了一种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即是人质对劫持者产生一种心理上的依赖感,反过来保护劫持者,也描写了一系列的神秘教派,信徒们在集体环境的感染力中,完全丧失怀疑思辨的能力,依赖于某种不证自明的所谓真理,直至这种依赖成为一种习惯,而教派中,所谓的真理则披上美德的外衣并获得正当性。上帝死了之后,人,不再是上帝神恩和救赎这出戏剧的演员,而是领袖和语录的奴隶。
如果说,勒庞的分析基于他对法国大革命的经历和对民众的愚蠢程度的深刻理解,所分析的 乌合之众 是针对法国大革命时候的暴民和群氓。但不幸的是,二战前的纳粹,文革时中国的红小兵,更大规模的重演了他的思考。而在现今的英国暴乱球迷身上、在中国强烈民粹主义的年轻愤青身上,依然可以看到 乌合之众 的暴力和激情。战争和暴力,随时可能将人类再陷于霍布斯丛林。
回顾二千余年的中国历史,蛮族的入侵,一乱一治不断循环的圈子,做安稳的奴隶而不得的底层百姓,一次又一次的将积累起来的文明再度毁灭。才得以印证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中对政权更换的非暴力的惊叹。回顾《盐铁论》之《国疾第二十八》丞相史说:
夫辩国家之政事,论执政之得失,何不徐徐道理相喻,何至切切如此乎?
很难说,这千余年来,愚蠢的人类在知识及本性究竟有多少改善和进步。这便是乔治·米德 Ggorge Mead 在《美国社会学杂志》中评论中所说的,
勒庞是这样一批法国人中的一员,他对自己民族的文明几乎已经感到绝望,只有盎格鲁·萨克逊民族的个人主义中,使他看到了未来社会的唯一希望。
也是熊彼特在《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一书中,对勒庞最早而且有效的阐明了
个人在群体影响下,思想和感觉中道德约束与文明方式突然消失,原始冲动、幼稚行为和犯罪倾向的突然爆发
的真相的推崇原因。
严格说起来,勒庞的著作同样类似历史哲学而不是心理学说,基于描述而不是基于分析,他的概念,也是一种思辨的 历史的 和 文化的 整体概念,或者说,宏大叙事,而不是一种可操作性的分析哲学,也不是一种类似于涂尔干《自杀论》中具备大量统计数据的社会学。而《各民族进化的心理学规律》、《社会主义心理学》等这一系列书名,则显示了历史哲学中伏尔泰、孔多塞的痕迹。
Freud、荣格将勒庞的论述进一步扩展到个人的心理,但如果说,集体无意识是意识所不及而人类无法控制,那么,问题便到此终结,因为,这是理性所不及的内容,需要的是启示、预言而不是推理,论证,或者说,这种历史哲学便不需要再行论述,因为,这是人类这种愚蠢的动物天生注定的悲剧。
但正如本文第一节一开篇所写的,历史哲学永远在历史之外,从而,论述仍将进行。下一节是《行为学派和集体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