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旺斯谚语说,
赞美海洋吧,但要留在陆地上。
地中海的历史,同包围它的陆地世界不可分割。布罗代尔在《地中海史》上卷,详细描绘了地中海的地貌。地中海,除了一系列密集的山和平原、半岛之外,便是连结着这些小岛的海域。半岛和海,构成地中海的主要活动场景。甚至可以这么说,地中海,就是一个局促在陆地之间的海。它的一个侧面是北欧,即是到达油橄榄树之前所在的区域,另三个侧面是沙漠,从广义的撒哈拉,包括阿拉伯和伊朗,一直延伸到中国北部。汉唐的陆上丝绸之路由此展开。《后汉书·西域传》载:
和帝永元九年,都护班超遣甘英使大秦。抵条支。
但甘英并没有真正到达罗马。直到东汉,罗马的商人到达了中国,即《后汉书·西域传》所载:
桓帝延熹九年,大秦王安敦遣使抵汉。
可以这么说,沙漠和大海的障碍,阻止了亚历山大短促功业的进一步扩张,而商人,却基于动物精神的原始推动力,跨越了地理上的障碍。
地中海的地理构成,使罗马人对于陆地和海有着和中国人不同的理解。
中国人的观念中,按照顾颉刚《中国疆域沿革史》,
春秋以前,所谓华夏文明,局限于河南、陕西、山东、山西、河北一带,此谓之
中国。此外,则谓之蛮。此时之世界观念,以海为界,故有海内及四海之称。《诗-商颂》云,相土烈烈,海外有截。《立政》篇云,方行天下,至于海表,罔有不服,皆可证商周人以海为边界。
也即是说,中国人的传统国家观念,乃是以海为边界。此后隋炀帝远征琉球,郑和下西洋,可谓富于想象力的举动。
这种以陆地为世界的观念,使海外在概念中,成为异端、隐者以及复辟人士的避难所及流放地。孔子在《论语·公治长》中感叹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可谓此种传统之正统表达。这种避居海外的举动,历朝络绎不绝,传说箕子北走朝鲜(辽西),徐巿东渡扶桑,汉唐逐鹿中原未遂的田横、扶余(即梁羽生作品中的虬髯客),明郑成功,清康有为、梁启超,民国后孙中山、蒋氏父子,文革后高行健、杨小凯,1989以来更是不绝如缕。
对于这种异端,王朝历来的做法是斩草除根。即所谓卧畔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假 统一 之大名,行威胁利诱,欺诈拐骗,武力强占等光辉手段。帝国所患,并非海外一弹丸地,而为政统之合法性问题,这一问题,有如基督教义中 三位一体 中性和位格之争一样,于外人眼中或许可笑,但对于身处其间者,此问题却是所有一切争议的起点。中国自汉董仲舒以来,政教合一,以儒家教义为政治合法性之依据,天子为社稷所系,若天子崩,则政权之合法性,以血缘传承,依嫡幼而定。按照最标准的儒家教义,《曲礼》国君死社稷,国君自杀便标志着王朝终结。明崇祯故事,
李自成攻代州。陷固关。犯畿南。帝诏天下勤王。李邦华等复请太子抚军南京。李建泰疏请南迁。不听。帝曰,
国君死社稷。朕将焉往。乙巳。贼犯京师。京营兵溃。丁未。内城陷。帝自缢于万岁山。
崇祯皇帝下了一通《罪己诏》,然后自杀,此种行为,乃是完全按照最正统的儒家传统而为,这也是后来史家不再理会福王的小明朝存在,而将甲申年作为明朝终结年限的原因。
政统的合法性,牵涉士大夫安身立命的合法性问题,即是所打的是黑工,还是经已政府注册的合法工人。在标准的儒家教义中,枪杆子里出政权 属于典型的篡位而必须被谴责。但儒生们事实上,并不太在意谁来当皇帝,只要皇帝愿意接受儒家作为王朝的基本教义。士大夫们便获得了道义上的注册牌照。于是,尧、舜之间的禅让制度被引申借鉴,作为不同家天下叠代之间政统转移的标准仪式(即是 礼)。而邹衍的五德循环说,便用一种轮回宿命,来解释秦汉叠替背后天命的合理性。王莽在位时,更换了一系列的钱币、颜色、年号,甚至地名,试图配合这种规律,显示了对此学说的推崇。但从大历史角度看,汉唐以来,王朝叠代,多由暴力获得。李渊为隋杨旧臣,宋祖为柴氏旧臣,唐太宗杀兄废父,武则天出于后宫,其名分的合法性均颇为可疑。王夫之在《宋论》第一卷中,很一种很抽象的说法,
帝王之受命,上者以德,商周是也,其次以功,汉唐是也,而宋,命也,
来解释这一问题。
但后世的历史学家,却每每根据自身所处的状况,做出合法政统的判别。杨联升在《中国历史上朝代轮廓的研究》中说:
中国传统将一个有合法的继承家系的朝代(正统)和一个篡位的朝代或者傀儡朝代相区别,然而,这一区分所采取的标准会随着历史学家所处位置而变化。
杨联升以 三国的正统问题 来说明以地域为标准和以血缘为标准之间的冲突问题。在西晋时候,魏(曹操)被认为正统,因为它从汉接过皇位并转给了晋,同时,魏也占据了那时中国的心脏地带——黄河领域。但到了东晋时候,因为东晋处于偏安,所以对处于相似境况的蜀(刘备),便开始强调基于血缘的合法性。到宋时,这一冲突更加明显。北宋的司马光认为魏具备合法性,南宋的朱熹则认为蜀具备合法性。
这种政统、道义上的合法性,属于一种信念的力量,可以成为一种政治助力,典型如骆宾王的《缴武氏文》。对于士大夫来说,政统的合法与否,牵涉到该出世还是该入世的问题,和基督的性、格对早期教徒一样,成为区分派别的标准。这一问题之令人捆饶之处,在崇祯皇帝的自杀行为表现出来。
李自成入京时,如果崇祯皇帝接受失败命运,举行一个禅让的仪式,将玉玺大印传给李自成,那么,士大夫们便可以继续名正言顺的为新皇帝打工。但崇祯皇帝的举动,意味着他并不承认李自成的合法性,这逼着士大夫们只好起来勤王。但如果按照正统的教义,国君死社稷,崇祯皇帝的自杀行为,同样标志着王朝的终结,士大夫们的勤王行为的合法性,同样存在问题。于是,教义只好被重新解释,顾亭林在《日知录》中便解释说,天子则四境之内无非其土者,无往不可。以倡言天子死社稷者为浅学小儒。吴廷燮进一步说,《曲礼》所言国君,皆指诸侯而言,明思宗竟以天子殉社稷为正,此未知天子以四海为家之义。说到底,均只不过为自己之所为寻找一个合法性依据而已。当清兵渡江打到了福王的小明朝,带着一卷福王的投降书,王觉斯、钱谦益便可以名正言顺的投降新王朝,继续打工。(此节可参读陈寅恪《柳如是别传》)
王朝历来不允许另一政权之存在。按清魏源《圣武纪略》载,清平南将军贝子赖《答致郑经之谕文》曰:
台湾本非中国版籍,足下父子自辟荆榛,且眷怀胜国,未尝如吴三桂之僭妄。本朝亦何惜海外一弹丸地。不听田横壮士逍遥其间乎。今三藩珍灭,中外一家。豪杰识时,必不复思嘘已灰之焰,毒疮痍之民,若能保境息兵,则从此不必登岸,不必雉发,不必易衣冠。称臣入贡可也,不称臣入贡亦可也,以台湾为箕子之朝鲜,为徐巿之日本,于世无患,于人无争,而沿海生灵,永息涂炭,惟足下图之。
所云
本朝亦何惜海外一弹丸地。不听田横壮士逍遥其间乎。
以 统一 之名游说郑氏归降,可谓最早版本之 一国两制。所着重者,并非弹丸之地,而为正统之名分所系。在骗术被识穿之后,只要武力足够强,武力征服乃势在必然。于是,雍正元年,宪皇帝即位,诏曰:
台湾自古不属中国,我皇考神武远届,拓入版图。
其背后之潜台词,则是自此千秋万世,一统江湖,海内海外,再无异端,可谓英明神武,鸟生鱼汤。
从这角度,再重新检视冯玉祥逼宫,梁巨川死难以来王朝之变化,如陈寅恪所言,王国维自沉,代表着保存在白虎通中的正统教义的沦落,立宪选举成为新的合法性教义。从而孙——蒋一脉,保持了立宪选举的外在形式而更具备作为意义上的 礼 的合法性。而1949年的枪杆子里出政权,则只是一种标准的篡位举动而已。可以设想的是,尽管此后历史被不断重新修改,洪秀全、水浒等各种各样的暴动被重新确定为获得政权的合法性途径。但这种教育的一个可能结果便是存在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的隐患,随着政权维续,这种提法只能慢慢淡化,而不能正面强调。
从而,一旦真正着手面对传统问题时,强调地域合法性标准,而不是强调教义或者血统合法性标准,无疑更为有利而成为一种必然选择。如果能够通过招安的方式,完成名分及教义上的合法性认证,无疑是最为有利而低成本的做法。这就是 统一 这个名词及口号被不断重新提出来,作为解决问题的真正由来。至于 削藩 这一必然事件,则是招安以后的事了。只要天下一统,再多100万人上街,也挡不住威武之师。招安本来就是对蠢材的说辞,二千年观念依旧存续,说起来,香港人还是该多读读《水浒》。
回顾完中国传统对海和大陆的观念,再来看看地中海的地貌。地中海有五个大半岛,包括意大利、巴尔干半岛、小亚细亚、北非和伊利比亚,以及成为海上航行的中间站的不计其数的零散岛屿,这种地理上的状况,使这些小岛成为一个地理缓冲带,小岛上的居民,可能如鲁宾孙一般长久与世隔绝,也可能因偶然的机会与外界往来而被卷入外界的兴衰之中,一切有赖运气而定。撒丁岛间断的保存着不同时段文明的痕迹,正是这种小岛的典型例子。广阔的海域,和零散的小岛,为希腊城邦的联盟制提供了天然合法性。当罗马帝国用武力远远拓展了其疆域时,帝国的活动范围,便不再局限于零散的岛屿,而涉及半岛之上的广阔地形中的各种人群。于是,城邦联盟转而为帝国专制。这便是孟德斯球在《论法的精神》第二卷十一章十六节中所说的,
如果征服地幅员广大,那么专制主义必然存在,在此情况下,军队散拄各省的军力常感不足,皇帝身边经常有一支特别忠诚的队伍,以便随时去平定国内可能的动乱。
这解释了皇帝从不放弃军委主席位置的原因。而从这一角度说,按照陈炯明的设想,分成33个省自治,省份之间联邦竞争,或者是瓦解专制主义的一个好方法。
地中海五个半岛,实际上相当辽阔而接近于大陆。半岛之上,是众多的山脉、若干的平原、少量的丘陵和广阔的平原。而其中,山区和平原的区别,最为显著。平原乃是城市得以兴起的基础,山却是历史开始的地方。
文明,乃是城市和低地平原的产物。正如知识,乃是有闲阶级的奢侈品。(可读凡勃伦《有闲阶级论》)如同布罗代尔在《文明史纲》中〈论作为经济的文明〉一节所写:
剩余产品的花消,或者说挥霍,始终是各文明中出现奢侈和某种形式的艺术所必不可少的条件之一。所以文明,反映了一种财富的再分配。
基于平原之上构筑的城市,聚集了大量人群,分工交换得以进行。可以这么说,文明的产生的最根本原因,在于基于市场力量自发交易带来的剩余,而城市,为市场半径扩大及人员聚集提供了条件。
但地中海最早的生活,却不是平原的生活,而是山的生活。小平原或许可能容易成为繁荣的地方,大平原却只是死水壅积、疾病流行的世界。山区的雨水,除了入海,便积聚于平原。冬天加上雨季,便是洪水。不干净的水,使细菌和热病流行。疟疾成为 地中海病理学的典型画面,而低地积水的地方则意味着死亡。同洼地的斗争,成为地中海乡村的特有背景,这有赖于大型水利工程的建立,对积水的疏导以及新鲜活水的引入。如果说,北美西进中,新城市的建立,乃是一种基于个体砍伐森林而获得的自由世界,那么,地中海的土地拓展,却是一种富人的冒险活动,因为只有富人才能提供足够的资金进行大型水利的修筑。新开垦的土地,也是富人天然所有,可以这么说,平原,乃是富人的天下。于是,封建制度,作为一种政治、经济、社会方面的制度,乃至司法工具,得以在平原上发展起来。但山,却以其天然的阻隔,使其独立于这种拓展之外。
按照混沌理论,山同样不可定义,因为微观地图上并没有办法准确度量出其界限。相对于平原而言,无论植物还是动物,山地天然具备更多资源。但山地最大的问题是,资源无法积累,分工无法进行。从而文明无法展开。因为泥土会随着雨水被冲下山坡,必须把泥土运回山顶,再用石头挡住,在某些不能使用牲畜而只能单靠人力的地方,这项劳动是一个艰巨而无止境的过程。一旦劳动停止,一切又重新开始,西西福斯 的景况,便是对此最清晰而精彩的描述。
但山区却以其独立于外部尘嚣之外的自足世界,为各种异端及文明的敌人,提供了一个自由人的藏身之所。文明所强加于人之一切束缚,在山区上不再存在。巫师、巫术、黑弥撒、魔法、各种西方文化中非正统的古老文化,均潜藏在山区之中。直到16世纪,普罗旺斯的贵族仍然自己耕地。山地,以其贫穷,为真正的自由权利、民主制度和农民共和国的存在提供了可能。但无疑,经过改造的平原和繁荣的城市,要远被山区更为富裕。于是,为了自身的安全,罗马帝国不得不在高地边缘,驻扎零散的兵团。由此,罗马帝国的防线随着帝国的扩展而拉开,开支也逐渐增大。正是这一点,使帝国空具强有力的装备的人员,却无法对付采用游击战术的蛮族。最终促成了帝国的崩溃。
Michael Chen 写于2004年7月,时距《东渡记:那一回眸的风情》三年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