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科学、技术和手艺而言,手艺除了意味着人体通过对自身肢体的训练,达到一种更熟练使用肢体的水平之外,同时也意味着人体因应于外在物质世界的改变,相应发展出来的一种自我意识控制下的驯化。这正是文化 Culture 的词根来源。
技术,则意味着通过使用物质而满足人类基本需求的方法。按照梁漱溟在《人心与人生》中的看法,生存和传种是人类的基本需求,这一需求乃由基因设定,即是人类的本能。除了少数基于自我的意识控制或者判断,决定放弃生存(比如谭嗣同式的舍生取义,意志消沉的自杀行为、神风突击队,广场的自焚和来世的超度等等),或者放弃传种(在香港等高生活成本的城市中选择 Dink 式的单身生活)之外,对于大部分人类来说,与动物一样,生存和传种这一基本的生物性本能,是人类整体得以生存繁殖的基本法则。
马斯洛(Abraham H. Maslow,1908-1970)的需求层次理论(A Theory of Human Motivation Psychological Review),更进一步将人类的需求区分为5个层次——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自我实现需求。这种对需求的强行区分,从操作性观点来说,产生出一个偏好不同的次序,由此可以比较其效用,并进行相关的分析。但很遗憾的是,目前的社会生物学,对于各种需求对于人脑的影响,并未达到可以验证比较的层面,从而这种需求层次的区分,或者说,主观效用理论,只能停留于一种理论构思的层面,而缺乏真正的实证性。但是,马斯洛理论相对于梁漱暝观点的多层次性,显示了一种对于概念进行细分的努力。
相对而言,构成人类的基本生存需求,在结成社会组织之后的世代中,并没有很大的变化,依旧只是衣食住行而已。但相应的,满足这些需求的过程和方法,却通过不断的自我演化,形成更高的复杂程度,原始人的茹毛饮血和现代人的一餐法国大餐,或许对于进食者的生存需要而言,所摄入的热量可能一样,但制造出法国大餐的过程的复杂性,却远远高于直接的茹毛饮血的进食,正是这种食不厌细,哙不厌精的追求,使更多的物质被涉及,更多功能更加复杂的工具,被不断创造出来并使用。同时,这个过程中,除了满足基本功能性需求外,其他无用的审美元素,也被添加进来,比如说,日本人对于食物所进行的精美而细致的包装,或者买椟还珠过程中,对于盒子的不厌其烦的雕琢,这种非功能性而充满审美的过程,也同样促进人类在满足生存需求之上,对于物质的进一步研究,和对工具的改良。这表现为物质和工具的演化。
就 演化 这一词语在后世的使用和影响力而言,正是拉马克和达尔文的理论,使演化这一词语及其思想,成为此后渗进各种学科并影响人们观察理解各种事物的方法论。如同米德在《十九世纪的思想运动》关于《演化成为一个一般观念》的考察所指出,达尔文的著作《物种起源》的标题中,所使用的 物种 Species 这一词语正是 形式 的拉丁文。可以这么说,达尔文的《物种起源》,考察的正是自然界各物种,其形式变化的次序。
从亚里士多德到康德的理论,形式乃是先验设定,所谓形式的变化,只不过是先验予设形式的完成,此时的演化,所指的是同种形式的不同阶段而已。但达尔文之后,产生出和古典演化理论完全不同的现代的演化理论。这一理论与古典理论区别的关键之处在于,演化被认为是形式的变化,而形式的变化,与外部条件有关。这正是米德所指出的,演化的中心,在于这么一种认识,即是过程将按照它所进行的条件,来因应变化其形式。
对于一个进食过程来说,通过不同形式(茹毛饮血—精食细哙)产生出来的食物,最终会被分解成为满足人类生存的糖分,其最终目的并无二致,而其关键不同之处,则在于食物被采取了不同的处理,而达到不同的形式。这是食物形式的演化。而对于一个生命过程来说,一个人的一生,无论此生,是波澜起伏,多姿多彩,还是平淡如水,人终有一死,生于大地,归于尘土,赤裸而来,赤裸而去。决定此生的生活形式者,正是肉身所处的外部环境的条件以及个体对这些条件的因应及选择。
从这一角度来考察涉及人类的外部诸事物的演化的话,可以看到,对于人所身处的地球来说,在人类出现直到其影响力足以改变地球的天然环境之前(比如砍伐森林的温室效应,或者原子弹的大爆炸),地球诸元素及物种本身,便处于生生不息的自我演化。太阳及外星系的辐射和小行星的撞击,不断的改变地球上生物的形式。
在人类以强有力的作用介入自然界的天然演化之后,人类的经验随着世代而增加,对自然界诸物质的使用,也随时间而变得复杂。在人类自我演化的世代中,对于人类文明具备深刻影响的,正是物质和工具的不断演化而使人类具备了肢体之外的能力,这种能力的不同,重新分配了人这个物种和其他动物物种在力量上的不同,从而人类能够在地球上称王称霸而将老虎和狮子关进动物园玩耍。同时,这种物质和工具的改变,也影响了使用这些物质和工具的人群的不同力量,比如说,西洋以强枪利炮,横扫苦练金钟罩和铁布衫的东亚。正是这种胜利,彻底改变了人群的自我驯化路径,比如说,强调身体训练和格斗技术的咏春拳和少林寺成为电影传奇,而因为高度敲击键盘,手指的灵活性,特别是小指的灵活性却得到高度提高。
在人类演化的过程中,物质和工具也同样处于不同的层次的演化。比如说,为了满足作为饮水的器皿这一工具功能,不同形状的杯子(比如圆、方、椭圆、锥体等)被制造并使用,这些不同形状的杯子,可以储存不同的容量,以满足不同的需求。同时,制造杯子的材料,也随时代而不同,比如木头、陶瓷、玉、金属、不锈钢、玻璃、塑料等。而将材料制造成为工具的动力,则有人、马、木柴、木炭、油、电、太阳能、核能源等诸种形式的不同。
相对于工具形式变化的多样性,材料的选择集更受限制,这一限制,除了受限制于人类对于物质特性的认识,也受限制于可使用资源的成本。但物质材料的变化,带来的工具特性上的飞跃变化(比如从木剑上升到玄铁重剑之后的攻击力的变化),使材料的改变,更深刻的影响社会群体的生活。同时,每一次动力形式的变化,在合适的组织形态下,一旦被采用,会产生出影响人类至巨的深刻影响。
当进一步考虑工具和物质的演化对人类的影响时,从漫长的人世来看,后人对于新、旧石器时代区分的依据,乃是依据使用工具的不同。农业社会和工业社会的区分,则是依据使用的动力材料。而每当回想起一百年之前,当缺失了当世各种电器以及电力之后的世界,便可以清楚的了解电力的使用,对这100年间的人类生活的实际作用。值得注意的是,每一次工具或者动力的变化,都因应的产生了人类职业上分工的变化。或者说,进一步加剧了人类职业的分化。这正是工具和物质的变化,带来的对人类群体组织形式的变化,或者说,分工的形成和社会的演化。这种社会的分工,按照涂尔干和卢曼的观点,分工本质上意味着相互依存程度的增加,这对于个体来说,意味着自我接受他者的选择,并以此作为自我行为的前提。从一种博奕的观点看,在长时间下,个体选择分工专业化,意味着社会的制度结构,有利于诱导或者锁定这种专业化行为。这种专业分化,以及基于分工基础之上的产品交换,按照李嘉图比较优势理论,将有利于提高整体的生产效率,从而导致整体福利增长。传统的政治经济学以此为分工的好处辩护。而涂尔干则从快乐的强度及反对功利主义角度的立场,抨击这种传统的政治经济学。从一种价值无涉的立场上看,分工,确实导致了产品生产效率的提高。于是,这时,技术已经不再局限于使用物质以满足人类需求的方法,同时,也指向人类如何组织以提高生产效率的社会科学。
从社会学立场上看,无论关于劳动分工和社会演化的价值判断如何,看起来,劳动分工和社会演化更象一种自我指涉系统,也就是说,一旦劳动分工和社会演化开始进行,那么,这种趋势会成为一种正反馈,继续促进分工的程度,和演化的复杂度。涂尔干直接设想:
社会容量和社会密度决定了分工程度,
这看起来接近于亚当-斯密和扬格的理论。从经济史的角度考察,技术的变化,和欧洲从农业社会转型成为工业社会之前的资本主义兴起密切相关。这一过程,我将在《城市和资本主义的兴起》中再行论述。
18世纪,英国的纺织业,倚赖新的能源动力而获得明显变化,并由此带动了其他产业的变化,这种变化和社会的其他制度变迁一起,形成后世所谓的工业革命,而也加速了东西方的大分流。技术、科学的变化伴随着社会制度形式的变化,自我演化,自我指涉,并作用于此后的数个世纪,再通过市场的力量,逐渐扩展到全球其他地方。从一种后见之明来看,在大历史的角度,工业革命的长远结果是,首先,机器和无生命的动力代替了人的技能和力量,然后,操作行为被逐步自动化以迎合设备的工作速度,或者说,人被机器所驯化。尽管在长远的将来,可能出现智能的机器人,以代替人的思考,但却未必有智能的机器人,可以代替人而进行喜怒哀乐,如果这种情况真的可能,那么,人的存在,意义又何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