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G 异端和招安——政权的合法性问题

16 Aug 2025 at 01:24:32

历史哲学文本

附录G 异端和招安——政权的合法性问题

异端问题,实质上涉及政权及教义的合法性问题。王朝对异端历来的做法是斩草除根。[1]

中国自汉董仲舒以来,以儒家教义为政治合法性之依据,天子为社稷所系,若天子崩,则政权之合法性,以血缘传承,依嫡幼而定。按照标准儒家教义,《曲礼》 国君死社稷 ,国君自杀便标志着王朝终结。[2]

政统的合法性,牵涉士大夫安身立命的合法性问题。但士大夫们实际上并不太在意谁来当皇帝,只要皇帝愿意接受儒家学说作为王朝的基本教义,士大夫们便获得了道统上的认可。

至于王朝之间的更替,可以有各种理由,比如尧、舜之间的禅让制度,甚至邹衍的五德循环说,均可以被引申来解释王朝交替的合理性。[3]汉唐以来,王朝叠代,多由暴力获得。李渊为隋杨旧臣,宋祖为柴氏旧臣,唐太宗杀兄废父,武则天出于后宫,其名分的合法性均颇为可疑。王夫之在《宋论》第一卷中,用一种很抽象的说法

帝王之受命,上者以德,商周是也,其次以功,汉唐是也,而宋,命也,

命运 来解释这些问题。

后世的历史学家,在重新叙述历史时,所判断哪一个是合法政统,往往与自身所处境况有关。杨联升在《中国历史上朝代轮廓的研究》中说:

中国传统将一个有合法的继承家系的朝代(正统)和一个篡位的朝代或者傀儡朝代相区别,然而,这一区分所采取的标准会随着历史学家所处位置而变化。

杨联升以 三国的正统问题 来说明以地域为标准和以血缘为标准之间的冲突问题。在西晋时候,魏(曹操)被认为正统,因为它从汉接过皇位并转给了晋,同时,魏也占据了那时中国的心脏地带——黄河领域。但到了东晋时候,因为东晋处于偏安,所以对处于相似境况的蜀(刘备),便开始强调基于血缘的合法性。到宋时,这一冲突更加明显。北宋的司马光认为魏具备合法性,南宋的朱熹则认为蜀具备合法性。

政统、道统是否合一,还是分离,可以成为一种政治助力,也可以成为一种政治阻力。[4]对于士大夫来说,政统是否和道统一致,牵涉按照儒家的标准,是该出来做官,还是该遁世逃避问题。[5]典型的例子,比如崇祯皇帝的自杀行为,李自成入京时,如果崇祯皇帝接受失败命运,举行一个禅让的仪式,将玉玺大印传给李自成,那么,士大夫们便可以继续名正言顺的为新皇帝打工。但崇祯皇帝的举动,意味着他并不承认李自成的合法性,这逼着士大夫们只好起来勤王。但如果按照正统的教义, 国君死社稷 ,崇祯皇帝的自杀行为,同样标志着王朝的终结,士大夫们的勤王行为的合法性,同样存在问题。于是,教义只好被重新解释,顾亭林在《日知录》中便解释说,

天子则四境之内无非其土者,无往不可。以倡言天子死社稷者为浅学小儒。

吴廷燮进一步说,

《曲礼》所言国君,皆指诸侯而言,明思宗竟以天子殉社稷为正,此未知天子以四海为家之义。

说到底,均只不过为自己之所为寻找一个合法性依据而已。所以后来当清兵渡江打到了福王的小明朝,带着一卷福王的投降书,王觉斯、钱谦益便可以名正言顺的投降新王朝,继续打工。[6]

明以后,清代数百年之后,又巨变。如果重新检视冯玉祥逼宫、梁巨川死难以来王朝之变化,如陈寅恪所言,王国维自沉,代表着保存在《白虎通》中的正统教义的沦落,立宪选举成为新的合法性教义。所以,袁世凯称帝,则是宣布不遵循这种立宪的游戏规则,所以只能导致引起兵变和内乱。而自北伐战争以来,中原大战,无论谁胜谁负,总必须去为自己确立一个道统合法性。蒋家王朝的依据源于其体系是继承孙中山而来,而孙中山的合法性,则源自推翻清王朝以来的立宪游戏规则。

1949年以后,蒋中正遁迹海岛。胜利者只好重新解释历史,一方面重新诠释,以为历朝造反暴乱者可以为王,另一方面则求诸外教,以马克思的三阶段论作为道统立法依据,然终与传统文化不符。故四九以来变化,也多与此有关。其实,若果南方小朝廷,如福王般主动的送上一卷投降书,以被招安的方式,完成道统和政统的合一便甚理想。连战来访差点点便完成了这个事情。只可惜时易时移,小王朝的更替早已遵循新的游戏规则。未免令这数十年的阶级斗争,和对《水浒》的重新解释,变成铁拳打空,自己受力,反过来担心阶级兄弟依样画葫芦,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注释:

[1] 所谓卧畔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2] 明朝崇祯皇帝即是一例:

李自成攻代州,陷固关,犯畿南,帝诏天下勤王。李邦华等复请太子抚军南京,李建泰疏请南迁,不听。帝曰:

国君死社稷。朕将焉往。

乙巳,贼犯京师,京营兵溃。丁未,内城陷,帝自缢于万岁山。”

崇祯皇帝下了一通《罪己诏》,然后自杀,此种行为,乃是完全按照最正统的儒家传统而为,这也是后来史家不再理会福王的小明朝存在,而将甲申年作为明朝终结年限的原因。

[3] 王莽在位时,便更换了一系列的钱币、颜色、年号,甚至地名,以配合这种规律,而显示其合法性。

[4] 骆宾王的《缴武氏文》,便是以道统反对政统。

[5] 这个问题,在西方基督教会,类似于基督第几性和位格的争议,看似迂腐,却是所有一切争议的起点。

[6] 此节可参读陈寅恪《柳如是别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