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哲学文本 - 2基督教的兴起 - 2.2希腊的史学

希腊文明可能并非纯粹而自足,而有其他文化的来源及影响。[1]按照传统的记载,到公元前8世纪时,希腊有三种宗教,奥林波斯崇拜、俄耳甫斯教派和厄琉息斯秘仪。奥林波斯崇拜的对象主要是宙斯、阿波罗和雅典娜,俄耳甫斯教派崇拜德墨特尔,厄琉息斯秘仪崇拜狄俄尼索斯。奥林波斯崇拜的宙斯神则稍为节制,而后两者更为狂乱而富于原始崇拜的力量。关于诸神的故事,成为这时的民间思想传统。[2]尽管各民族基于其对世界的独特理解创造了其本身的信仰,但随着各民族的往来及变迁,流传下来的神话本身,或多或少带有一种谱系的性质。谱系中演化而成的痕迹,要比基于某种连贯的哲学原则而写成的作品更加明显。[3]

待到希腊城邦日渐繁荣时,口述的零散神话,也被书面化并谱系化。其中两个重要的人物是荷马(Homeros)和赫西俄德(Hesiod)。公元前9世纪,盲诗人荷马删编了民间流传的希腊人在特洛伊战争中的事迹,成为两个成型的故事——《伊里亚特》和《奥德赛》,故事中除了奥林匹斯山上的宙斯神之外,也记载了特洛伊战争中,诸神一般的英雄传奇。荷马以其说唱的形式,为历史的记载提供了一种可能,这两个故事在公元前6世纪希腊文定型后迅速以文字的形式记载下来。[4]赫西俄德所创编的《神谱》则是更系统地对诸神进行谱系化,赫西俄德以奥林匹斯神系为终极归宿,将诸神纳入了一个单一的基于血缘而构成的世系。[5]由此,对于混杂零散的诸神,后人获得了一种系统的记忆,不同的传统被融合起来。在这个体系中的联结纽带是血缘而不是思想或者行动。[6]

值得注意的是,赫西俄德的书中没有明确的“创世”概念,而仅仅以“浑沌为万物之先”,谨慎的以为世界起源于不可知晓。同时,在另一本书《工作和时日》中,赫西俄德提出了一种世界退化的观念,即是人类社会从黄金时代渐次退化为白银时代、青铜时代、英雄时代和黑铁时代。[7]这在后来古罗马诗人奥维德(Ovidius)[8]所著的《变形记》(Meta morphoses)中被进一步发挥。[9]但是,关于时间的这种观念,并没有显现在希腊哲学或者基督教教义中。

在公元前8世纪到公元前2世纪期间,希腊盛行戏剧节。各种表演及比赛中的节目,对荷马史诗有着大量的背诵及表演,历史的口述传统及记忆,便由此得到延续。当通过参赛的职业说书人,依据荷马的剧本,模拟人物性格而表演,或是此后各种著名的希腊悲剧、希腊喜剧重新对过往神话故事再阐释时,诸神的人格特征,情绪化的面目和性情等,便依次显现并逐渐深化。诸神时代隐去之时,便是人类历史之始,这即是历史的去神话化。

后世眼中真正意义的古希腊历史著作,出现于公元前430年前后,其代表是希罗多德(Herodotus)[10]的《历史》及他的同代人修昔底德(Thucydides)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也包括稍后的色诺芬(Xenophon)的著作[11]

当希罗多德使用“历史”(historie)这个词语来描述他的作品时,他只是使用这个词的希腊语意义“探询”,[12]而没有意识到他实际上是在开创一种流派,一种标准和一个延续2000多年的学科。和《一千零一夜》中航海的辛巴德一样,希罗多德一生到处漫游,由此接触到各个民族大量的神话传统。在《历史》中,希罗多德不但记述了他自身所目见的事、目击者的证词,也记录了一切道听途说,甚至记录了他所目见的手稿中的内容,[13]希罗多德宣称他的目的是保存对有价值之事的记忆,使其免遭时间的破坏。对于他所记录下来的故事是否真实的问题[14]。希罗多德并非不注意证据的真实性,但相对于叙事命题的确定性描写,希罗多德更关注命题的逻辑和连贯性。从而,为了让其所感兴趣的全部可知世界和传统更显得连贯一致,对于其中基于其个人知识无法判断的事件及传奇部分,希罗多德所采取了一种“如是我闻”式记录下来的做法,并利用各种谱系、神话以及编年志,以使所讲述的故事更具备连贯性,使得人的“历史空间”和神的“神话空间”被连接在一起,成为连续延伸的记忆。J.W.汤普森在《历史著作史》中评论道:“希罗多德的著作,最引人注目的事实,就是它的统一性,其次便是他所表现的精神。”在希罗多德的笔下,“历史不止是一些突出的、不连贯的事实的排列,在表面的混乱的底下,表现出一种连贯性和统一性的信念”。[15]希罗多德对于事件的处理,展现出一种统一性和一贯精神,这正是体现了一种“历史哲学”的方法,但正是这种方法的使用,使希罗多德的作品,在后世的历史学标准看起来,更像是一种小说,或者说,关于历史的善意的谎言。

修昔底德大约出生于公元前460年前后,是个职业军人。其著作《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开始于公元前431年雅典和斯巴达联盟之间的争斗,终结于公元前411年,其中绝大部分篇幅所叙述的事件,为其亲身参与之“二十年目睹之真实现状”。[16]在方法论上,修昔底德攻击了荷马,彻底地不承认神力可以干涉人事。对于希罗多德所感兴趣的各种关于希腊的传说,以及各种道听途说,不可考证的内容,修昔底德都近乎残忍的予以彻底删除。他写道:“我的撰述所根据的不是偶然的来源,也不是单凭我的印象,我的根据,一部分是我的亲身经历和目击的事实,一部分是别人目击的事实,而这些事实是经过我尽可能严格而仔细的考证核实了的。因为即使是同一个事件,不同的目击者的叙述并非总是相同的,而且记忆有时并不可靠,或者有时会有不同方面的偏见。”[17]这便是J.W.汤普森所赞赏的“忠于事实的精神和苦心孤诣力求准确的风格”。[18]尽管修昔底德写作的目的,不是如希罗多德般“探询”,但写作的背后,并不在于单纯的如编年体般描述事实,仍有其目的:试图发现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由此修昔底德采用了排列其事件的逻辑顺序,并把注意力集中在事件表现的动机、宗旨和目标,并把事件看作特定意图的结果,进而追溯到人的欲望上。

尽管修昔底德比希罗多德展现了一种更加彻底的去神话化,但这两者所书写的历史,均自觉不自觉透露出其遵循的原则,并按照这一原则来编写其历史。希罗多德的方法引发了迪奥尼修斯、伏尔泰等追随者,而修昔底德的方法则是波里比亚乌甚至兰克学派的先驱。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说,希腊的史学一开始,便展现了一种书写的方法,这种方法,先行预设了其选择并处理其遭遇的材料的准则,再由此书写其历史。如果根据其记述的内容来看,更像是为某种培养政治家的需要而写,充满大量修辞的演说和观念上的说教,而不是作为事件本身的记述。这时史学还没有真正独立成为一种学问,而是一种实用工具。

这种实用性在公元前2世纪罗马征服希腊后被进一步加强。希腊被征服,使历史不再是一种政治家的正当教育,而只是一种往事的记录。这体现在Q.费边·皮克托尔[19]的《罗马史》,M.P.加图[20]的《罗马历史源流》7卷本,G.萨卢斯特的《喀提林叛乱记》《朱古特战争史》和G.J.凯撒的《高卢战记》《内战记》等书中。但是,与希腊文明不同,亚历山大帝对周边区域的征服扩大了罗马人的地理视野,而希腊文明的辉煌则增强了罗马人的历史视野。波利比奥斯所著的《通史》时间跨度是150年,这意味着其中他所未能经历的部分,需要前代的记述作为补充,而他所运用的方法,则类似于后世的“剪刀加糨糊”或者计算机时代的复制并粘贴(“copy and paste”)的办法。希腊—罗马史学关于材料的选择和对历史的书写中,已具备各自的书写原则[21],并反过来据以重新区分并整合各种材料。但希腊史学及方法,并没有被基督教神学保留,得到继承的反而是少量的希腊哲学。

注释:

[1] 这是一个富于争议的话题,德国商人海因里希·谢里曼于1870年对特洛伊的考古发掘,发见了克里特—迈锡尼文明的遗迹。陈恒在《略论希腊文明中的东方因素》中列出一些可以供参考的书目包括:拉姆赛伊(Sir Wm. Ramsay),《希腊文明中的亚洲因素》(Asianic Elements in Greek Civilization),纽黑文1928;比尔德斯莱(G. H. Beardsley),《希腊罗马文明中的黑人》(The Negro in Greek and Roman Civilization: A Study of the Ethiopian Type),Baltimore and London 1929;罗杰斯(J. H. Rogers),《世界有色伟人》(World's Great Men of Color),伦敦1946;詹姆斯(George G. M. James),《偷来的文化遗产》(Stolen Legacy),1954;瓦尔特·伯克尔特(Walter Kurkert),《东方化的革命》(The Orientalizing Revolution),1982;魏斯特(M. L. West),《赫利孔的东方面孔》(The East Face of Helicon),伦敦1987;马丁·伯纳尔(M. Bernal)《黑色雅典娜》等。与伯纳尔观点相异的论作则有:莱福克威兹(Mary Lefkowitz)、罗杰斯(Guy Rogers)编,《修正黑色雅典娜》(Black Athena Revisited),北卡罗来纳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的论文集;莱福克威兹(Mary Lefkowitz),《不是出自非洲》(Not Out of Africa: How Afrocentrism Became an Excuse to Teach Myth as History),New York: New Republic and Basic Books, 1996等。

[2] 这种记载神迹的故事,以及由此衍生的对于世界的理解,可以称为神权历史学,即是一种准历史。 柯林武德(R.G.Collingwood),《历史的观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3] 这种或多或少的谱系化,可以被解释成为缘于书写工具的缺乏而便于记忆的需要。

[4] 类似的,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藏族一直以说唱的形式,保存着《格萨尔王传》这种历史记忆。

[5] 比如宙斯有着大量儿子。

[6] 很有趣的是,中国历史上,在数种思想融合的过程,同样可以发现此种谱系行为。在汉后,西晋道士王浮所撰的《老子化胡经》融合佛老,而按照陈寅恪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中说明“南北朝时,即有儒释道三教之目(北周卫元嵩撰《齐三教论》七卷,见《旧唐书》肆柒《经籍志》下)。至李唐之世,遂成固定之制度。如国家有庆典,则召三教之学士,讲论于殿庭,是其一例。故自晋至今,言中国之思想,可以儒释道三教代表之。此虽通俗之谈,然稽之旧史之事实,验以今世之人情,则是三教之说,要为不易之论。”此后,宋明之间,儒、释、道三家深度融合,小说兴起,则有许仲琳的小说《封神演义》。

[7] 《工作与时日 神谱》,赫西俄德著,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96。

[8] 奥维德(Publius Ovidius Naso),公元前43年—约公元17年。

[9] 与此类似的中国观念是孔子“郁郁于三代”,以及充满对往昔“黄金时代”的大量怀念。

[10] 希罗多德(Herodotus),约公元前484—约公元前430或公元前420年,古代希腊历史学家。

[11] 如《希腊史》《远征记》《居鲁士的教育》《斯巴达政体论》《回忆苏格拉底》《经济论》《论税收》等。

[12]《多面的历史》,(美)唐纳德·R·凯利(Donald R.Kelley),北京:三联书店,2003。

[13] 如埃及人所流传下来的330个法老的名称以显示历史之悠久。

[14] 希罗多德使用以下说辞:“我的职责是记录我所听到的一切,但是我并没有任何义务来相信描述都接近于事实,对于我的全部历史来说,这一说法都是适用的”。《历史》,希罗多德著,王以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6月第1版,1997年6月第6次印刷本。

[15]《历史著作史》(上卷,第1分册)(美)J.W.汤普森,谢德风译、李活校,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

[16] 清人吴趼人著有《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一书。

[17] 《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修昔底德著,谢德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年4月第1版,1997年5月第5次印刷本。

[18] J.W.汤普森指出“修昔底德很注意找出事情发生的原因、发现人们的动机、说明事情的原委,修昔底德对这些事情的关心和他对叙述事实的关心同样大”。《历史著作史》(上卷,第1分册),(美)J.W. 汤普森著,谢德风译、李活校,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5月第1版。

[19] Q.费边·皮克托尔,约生于公元前254年。

[20] M.P.加图,公元前 234—公元前149年。

[21] 这种书写原则可以看成一种历史哲学。只是,这时“历史哲学”并非如后来的基督教历史神学的一种试图以某种信仰或者观念,强加于世界史之上的方法,而更像是一种往事的纪录,尽管这种纪录的背后,仍有其目的。